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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她们知道了有人钉梢么?”
“那个不会的!我那几个人都是老门槛,露不了风!”
“看见面生的人么?”
“没有。跟何秀妹,张阿新来往的,全是厂里人!”
屠维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后侧着头,闭了一只眼睛。他心里忖量起来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迹。他自己是早已看准了何秀妹,张阿新两个有“花头”。
他眼珠一转,又问道:“昨晚上她们两个从姚金凤家里出来和什么人同路?”
“哦!昨晚上么?何秀妹同陆小宝一路回去,两个人一路吵。张阿新另外同两个人一路走,不多几步,她们就分开了,走了三条路。”
“那两个是不是厂里人?叫什么?”
“是厂里人。也是姚金凤家里一同出来的。我没有看见她们。听我的伙计说,一个是圆脸儿,不长不短,水汪汪的一对眼睛,皮肉黑一点儿。那一个是什么模样儿就记不清;人是高一些。”
屠维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圆脸儿,水汪汪一对眼睛,黑皮肤,中等身材:他知道这是谁。
“她们路上不说话么?”
“对你说过她们只走了不多几步,就分开了。她们出来的时候,三个人臂膊挽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样子。”
李麻子也好像有点不耐烦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屠维岳。
一个人影在那边墙角一晃。屠维岳眼快,立刻跑前几步看时,却是阿祥。这一个新收用来的人,此番屠维岳还没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见屠维岳就站住了。屠维岳皱一下眉头,就吩咐道:“阿祥!全班管车都到草棚那边关照工人明天上工;老板出了布告,有话上了工再讲。你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懒的,回来报告我!”
“要是闹了事,你不要客气;招呼一声就行了!草棚一带,我们有人!”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张大了嘴巴笑。屠维岳也笑了一笑,随即满脸严肃地对李麻子说:“我们也到草棚里去找一个人。你叫五六个人跟我们一道走!”
屠维岳现在看准了那黑里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头”,决定亲自去探险了。
他们一路上看见警察双岗,保卫团巡行,三三两两的丝厂女工在路旁吵闹。太阳光好像把她们全身的油都晒到脸上来了,可是她们不怕,很兴奋地到处跑,到处嚷。靠近草棚一带,那空气就更加紧张了。女工们就好像黄昏时候的蚊子,成堆起哄。她们都在议论厂里开除了三个人。“工钱打八折就不讲了么?骗人呀!”——这样的叫声从乱烘烘里跳出来。
屠维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们走进了那草棚区域。可是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觉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条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壶!”“打倒夜壶呀!”最初不很响,也不很多;后来却一点一点多起来了,也响起来了。屠维岳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铁青着脸,咬紧了牙齿。
黑大衫或是黑拷绸短衫裤的“白相人”也是三三两两地在这草棚区域女工堆里穿来穿去,像些黑壳的甲虫。他们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们故意撞进了嚷闹的女工堆里,故意在女工们汗湿的绷得紧紧的胸口摸一把。这里,那里,他们和女工们起了冲突了。一片声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静下去了。女工们竭力忍耐,避免和这些人打架;而这些人呢,也没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屠维岳低着头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壶来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门边喊出了这一声来。接着就是一个小小的身体一跳。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声,伸出粗黑的大手来,抢前一步,就要抓那个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着身体躲过,就飞也似的跑走了。屠维岳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许他再追;他们两个就一直闯进了朱桂英的家。带来的五六个人守在竹门外左近一带。
等到屠维岳的眼睛习惯了那草棚里的昏黑光线时,他看见朱桂英站在面前,两道闪闪的眼光直钉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圆脸上透着怒红,小嘴唇却变白。草棚里没有别的人,只是他们三个;朱桂英,李麻子,屠维岳。是一种紧张的沉默。
草棚外却像潮水似的卷起了哄哄的人声,渐来渐响。
屠维岳勉强笑了笑说:“桂英!有人报告你是共产党!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随你自己挑:一条是告诉我,还有什么同党,那我们就升你做管车;还有一条是你不肯说,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晓得!”
“可是我倒晓得了!另外两个是何秀妹,张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就有点变了。屠维岳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着说:“另外还有谁,可要你说了!”
“我当真不晓得。到警察所,我也是这句话!”
朱桂英的脸色平静了些儿,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红光。屠维岳轻轻冷笑一声,突然翻了脸,看着李麻子,厉声喝道:“老李,搜一下!”
这时候草棚外的喧扰也已经扩大。一片叫骂声突然起来,又突然没有,突然变成了人肉和竹木的击冲,拍剌!拍剌!咬紧了牙齿的嘶叫,裂人心肝的号呼,火一样蓬蓬的脚步声。然后又是晴天霹雳似的胜利的呼噪,一彪人拥进了草棚,直扑屠维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声的混斗!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维岳仗一条板凳开路,从人肉缝中跳出来了。可是第二彪人从草棚外冲进来,又将他卷入重围。外边是震天动地的喊声。屠维岳和两个人扭打做一团。仓皇中他看清了一个正是张阿新。忽然李麻子拖着一个人,就将那人当作武器,冲开一条路,挣扎到屠维岳身边。于是包围着屠维岳的女工们就一齐转身去抢人。屠维岳乘这空儿,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门,扑面他又撞着了十来个的一伙。但这一伙却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紧跟着这一伙人卷上来。大混乱又在草棚前的狭路上开始!可是警笛的声音也在人声中尖厉地响了。女工们蓬乱的头发中间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儿。
砰!砰砰!示威的枪声!
李麻子也逃出重围来了,一手拖住那个女工。他对屠维岳狞笑。
十多分钟以后,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带已经平静。泥地上有许多打断的竹片,中间也有马桶刷子。竹门也打坏了,歪斜地挂在那里,像是受伤的翼膀。但在这草棚区域东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场上,又是嚷嚷闹闹的一个人堆。女工们正在开大会。警察人少,远远地站着监视。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个,散立在警察队的附近。
这是暴风一般骤然来的集会!这又是闪电一般飞快地就结束的集会!这是抓住了工人斗争情绪最高点的一个集会!刚才“屠维岳捉人”那一事变,很快地影响到女工们内部的斗争。
“屠夜壶顶坏!他开除了薛宝珠她们,骗我们去上工!薛宝珠她们是屠夜壶的对头!他借刀杀人!他带了李麻子来捉我们!打倒屠夜壶!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
张阿新站在一个垃圾堆上舞着臂膊狂呼。人层里爆发了雷一样的应声:“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们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凤!”
“工钱不照老样子,我们死也不上工!我们要屠夜壶滚蛋!要桂长林滚蛋!我们要开除王金贞,李麻子,阿珍,姚金凤,我们要讨回何秀妹!我们要——”
张阿新的声音哑了,喊不成声,突然她身体一挫,捧着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旁边就跳出一个人来,那是陈月娥;她的脸上有两条血痕,那是和屠维岳揪打的时候抓伤了的,她用了更响的声音接着喊道:“我们要改组罢工委员会!赶出姚金凤,徐阿姨,陆小宝!
想要明天上工的,统统赶出去!“
“统统赶出去呀!”
群众回答了震天动地的呼声。张阿新蹶然跳了起来,脸像猪肝,涨破了肺叶似的又喊道:“没有丝厂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命令,我们不上工!小姐妹!总罢委的代表要对你们说一句话!”
突然那乌黑黑的人层变做了哑噤。“总罢委”的代表么?谁呀!谁呀!女工们流汗的兴奋的红脸杂乱地旋动,互相用眼光探询,嘈杂的交谈声音也起来了。可是那时候,一个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对眼睛好像会说话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张阿新和陈月娥的中间,这女子是玛金。
“小姐妹!上海一百零二个丝厂总罢工了!你们是顶勇敢的先锋!你们厂里的工贼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们压迫你们是一致的!欺骗你们是一致的!你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胜利!打倒工贼!打倒走狗!组织你们自己的工会!没有总罢委的命令,不上工!”
“没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压压的人层来了回声。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声”。玛金虽然努力“肃清”那些“公式”和术语“,可是她那些话依然是”知识分子“的,不能直钻进女工们的心。
“小姐妹们!大家齐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会!”
陈月娥又大声喊着,就和张阿新,玛金她们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们一边嚷着,一边就纷纷散去。正在这时候,公安局的武装脚踏车队也来了,还有大队的警察。但是女工们已经散了,只留下那一片空场。警察们就守住了这空场,防她们再来开会。一个月来华界早宣布了戒严,开会是绝对禁止的。
姚金凤,阿珍她们早逃进厂里,一五一十报告了屠维岳。
两个人前前后后攒住了屠维岳,要他替她们“做主”。
屠维岳冷冷地皱着眉头,不作声。他在工人中间辛辛苦苦种的“根”,现在已经完全失掉了作用,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来以为只要三分力量对付工人,现在才知道须得十分!
“不识起倒的一批贱货,光景只有用拳头!叫你们认得屠夜壶!”
屠维岳咬着牙齿冷冷地自言自语着,就撇下了阿珍她们两个,到前边管理部去。迎面来了慌慌张张的莫干丞,一把拉住了屠维岳,口吃地说道:“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电话里动火,动火!到底明天,明天开工,有没有把握?”
“有把握!”
屠维岳依然很坚决,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干丞怪样地睒着半只眼睛。
“三先生马上就要来。”
“来干么!——”
屠维岳耸耸肩膀轻声说;但立即又放下了脸色,恨恨地喊道:“王金贞这班狗头真可恶!躲得人影子都不见了!莫先生,请你派人去找她们来,就在账房间里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这么说着,屠维岳再不让莫干丞多噜嗦,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厂大门一带视察。铁门是关得紧紧的了,两对警察是门岗。李麻子带着他的手下人在这里一带梭巡。那些人中间有几个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坐在茧子间的石阶上。李麻子跑到屠维岳跟前,就轻声说道:“刚才一阵乱打,中间也有钱葆生那一伙人,你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
“阿祥告诉我。”
屠维岳冷笑了一声,狞着眼睛望望天空,就对李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