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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竹斋么?——哎!”
“什么!你看来不成功么?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么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音。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么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干茧么?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么急。
这么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唐云翁,尽管你那么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抵押品,没有利息么?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说道:“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
“可不是!他们的准备金大半变成了公债,那么公债起了跌风的时候,他们基本动摇,自然要竭力搜罗现款,——臂如说,放给朱吟翁的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说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哪。”
唐云山赶快抢着又来回护他的主张了。这时周仲伟也在接下去说:“刚才孙吉人先生有一个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随便开玩笑的!”
这最后一句,周仲伟几乎是涨红了脸喊出来,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转到孙吉人那方面。陈君宜更着急,就问道:“请吉翁讲出来罢!是什么办法?”
孙吉人却只是微笑,慢慢地抽着雪茄烟,不肯马上就说。旁边的王和甫却耐不住了,看了孙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出孙吉人的“好主意”来:“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只是这么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
王和甫本来嗓子极响亮,此时却偏偏用了低调,而且隔壁“灵堂”的喧闹声,也实在太厉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来听,方才听明白了。当真“说来也平常”!实业界联合同业办银行,早已有过不少的先例;只不过孙吉人的主张是联合各业而非一业罢了。眼前这几位实业家就不是一业,他们各人的本身利害关系就彼此不尽相同。在静听王和甫慢慢地申说的时候,各位实业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转到这一层了;各人心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计,就立刻许多许多地涌上来。王和甫说完了以后,大家竟默然无言,哑场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办法是错不了的。总得要联络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规模组织起来。我有一个提议,回头邀吴荪甫来商量。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众位看来我这话对么?”
“对,对!我和孙吉翁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王和甫接着说,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响亮了。
于是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渐渐地谈到具体办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陈君宜和周仲伟料想孙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矿主,在银钱上总很“兜得转”;而孙王两位呢,则认定了洋行买办起家的周仲伟和陈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观。但大家心里还是注意在吴荪甫。这位吴三爷的财力,手腕,魄力,他们都是久仰的。只有朱吟秋虽然一面也在很起劲地谈,一面却对于吴荪甫的肯不肯参加,有点怀疑。他知道吴荪甫并没受过金融界的压迫,并且当此丝业中人大家叫苦连天之时,吴荪甫的境况最好:在四五个月前,厂经尚未猛跌的时候,吴荪甫不是抛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丝业中人大家都想暂时停工的时候,吴荪甫是在赶工交货的。不过吴荪甫也有一点困难,就是缺乏干茧。新茧呢,现在蚕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自然他还可以用日本干茧,但自从东汇飞涨以后,日本干茧进口尽管是免税,划算起来,却也不便宜。——这一些盘算,在朱吟秋脑筋上陆续通过,渐渐使他沉入了深思,终于坐在一边不再发言。
忽然一个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头看看唐云山,恰好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办银行是我们的自救,可是实业有关国计民生,难道政府就应该袖手旁观么?刚才云翁说,政府发行公债应该全数用在振兴实业——这自然目前谈不到,然而为救济某一种实业,发行特项公债,想来是应该办的?”
朱吟秋就对唐云山说了这样的话。这是绕圈子的话语,在已经盘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当然不会感得还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却暂时楞住了。他还没回答,那边通到“灵堂”去的门忽然开了,首先进来的是丁医生。照例搓着手,丁医生轻轻吁一口气说:“完了,万国殡仪馆的生活还不差!施了彩色以后,吴老太爷躺在棺材里就和睡着一样,脸色是红喷喷的!——怎么?
已经三点半了!“
两个当差此时送进点心盘子来。汽水,冰淇淋,冰冻杏酪,八宝羹,奶油千层糕,以及各种西式糕点,摆满了一桌子。这些食品就把人们的谈话暂时塞住。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后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匆走后,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真来得凑巧!有大计画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议。”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句:“我们不过是瞎吹一顿,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爷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们改天再谈罢。”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云山反对。比谁都热心些的样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后半间里,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论;他认为联合办银行就是实业家大团结的初步。
吴荪甫先不发表意见,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谈。眼前这几位实业家的资力和才干,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但对于自己,荪甫从来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进去,那情形当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调弄成上驷之选。就是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是否一致把他当首领拥戴起来。这么在那里忖量的吴荪甫就运动他的尖利的眼光观察各人的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并且不多说话。于是在众人的谈锋略一停顿的时候,吴荪甫就对朱吟秋说:“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几方面受压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样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起来。”
“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帮忙的。”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了:“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么长途汽车,什么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淴浴主义”;他是最会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