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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夜夜对他传息,她学会母亲的传讯咒文,知道那是真咒。她传送她的碰触,她的声音复诵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却只碰上一堵空气与沉默的高墙。她什么都触不到。他把她挡在墙外。他不想听。
好几次,突如其来,在白天,她瞬间感觉他的心灵十分贴近,如果她伸出手,便能碰触他。但夜里,她只知道他空白的缺席、他对她的拒绝。她几个月前便已放弃联系他,但心里依然十分伤痛。
「呼—呼—呼!」猫头鹰在窗下唤,然后说:「黑玫瑰!」她从哀愁中一惊,跳下床,打开木窗。
「出来吧。」钻石悄唤,如星光下一抹暗影。
「妈妈不在家。进来!」她在门口迎接他。
两人紧密、沉默地牢牢相拥良久。对钻石而言,臂弯中拥抱的仿佛是自己的未来、生命,他的一生。
终于,她动了,轻吻他的脸颊,悄声说:「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
她握着他的手,领他入屋。他一向不太情愿进女巫的房子,刺鼻、混乱的地方,满是女人及女巫术的神秘,与自己整洁舒适的家大相径庭,与巫师冷漠俭朴的房子差距更远。他站着,像马一般颤抖,身材高过满挂草药的顶梁。他十分紧绷,疲累不堪,已十六小时未进食,徒步走了四十哩路。
「妳妈妈呢?」他悄声问道。
「去为老蕨妮守夜。她今天下午去世了,妈妈整晚都会待在那里。你怎么来的?」
「走路。」
「巫师让你回家了?」
「我逃走了。」
「逃走!为什么?」
「想留住妳。」
他看着她,那张清晰、狂热、黝黑的脸庞,环绕着云般粗发。她只着底衫,他看见那无尽细致,纤柔隆起的胸脯。他再次将她拉近。虽然她抱了他,却立刻抽身,皱起眉头。
「留住我?」她复述,「你整个冬天好像都不担心会失去我,现在为什么会回来?」
「他要我去柔克。」
「去柔克?」她呆望着他,「去柔克吗,小钻?所以你真的有天赋……你可以当术士?」
发现她站在铁杉那方,对他是个打击。
「术士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当巫师。用魔法。不只是女巫术。」
「喔,我懂了。」玫瑰半晌后说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何逃跑。」
两人放开彼此双手。
「妳不了解吗?」钻石气急败坏,因为玫瑰不理解,而彼时的自己也不了解。「巫师不能跟女人、女巫或那一切有任何关系。」
「喔,我知道。配不上。」
「这不只是配不上的问题……」
「喔,就是配不上!我打赌你必须忘掉我教给你的每个咒文。对不对?」
「这不能混为一谈。」
「没错。这不是高等技艺。这不是真言。巫师不能让普通言词玷污双唇。『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那你为什么回来这里?」
「来看妳!」
「为什么?」
「妳想为什么?」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从没传息给我,也不让我传息给你。我就该在这里等到你厌倦扮巫师为止?那好,我等不下去了。」她近乎蚊鸣般粗哑低语。
「有人来找过妳了?」他问,不敢相信她居然背弃他。「是谁在追妳?」
「就算有也跟你无关!是你先变心,你先不理我。巫师不能跟我或我妈妈的作为有任何关连,好吧,那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关连,永远!你走吧!」
钻石饥肠辘辘、灰心泄气、遭受误解,他伸出双手再度拥抱她,让她的躯体理解他的躯体,重现那初次深沉的拥抱,那倾注彼此人生这些岁月的拥抱。但他发觉自己向后退了数步,双手刺痛、双耳鸣响、双眼迷眩。闪电在玫瑰眼中跳动,她紧握双手时,火花窜跃。「再也不要碰我。」她低声道。
「不用怕。」钻石说,原地转身,踏步出门。一串干燥鼠尾草缠上头顶,垂在身后。
钻石在土堆旁的旧时小窝过夜。也许他曾希望她前来,但她没来。他很快便因疲惫而沉睡,在冷冽曙光中苏醒,坐起思索,在寒光下检视人生,发现与自己先前认定的是两回事。他朝着领受真名的河流走去,喝口水,洗把脸,清洗双手,尽力让自己看来体面,然后穿过城镇,朝高地一间大宅走去,那是他父亲的宅邸。
一阵惊叹与拥抱后,仆人及母亲立刻将他迎到早餐桌旁坐下。于是,肚子装满温热食物,心中满盛某种冰冷勇气,他前去面对父亲。父亲在早餐前便出门,监看一辆辆运送木材的马车驶向大港。
「啊,儿子!」两人互碰脸颊。「铁杉师傅让你放假了吗?」
「不,我离开了。」
阿金盯着他,装了一盘子食物后坐下。「离开了。」
「是,先生,我决定我不想当巫师。」
「嗯。」阿金一面咀嚼,一面问,「你自愿离开的?完全自愿?师傅首肯了吗?」
「完全是我自愿离开,没有师傅的首肯。」
阿金缓慢咀嚼,眼神落在桌面。钻石上次看到父亲这种神情,是一名林场管理人报告栗树林发生感染,还有他发现被一名骡商欺骗时。
「他要我去柔克学院,随召唤师傅修习。他要把我送到那里。我决定不去。」
一会儿,阿金问道,依然看着桌子:「为什么?」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又一阵静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边安静聆听。然后,他看着儿子。慢慢地,他脸上由怒气、失望、迷惘、尊重交织而成的神色,被某种单纯表情取代,一种共谋的神情,近乎促狭地眨眼。「我懂了。」他说:「那你决定你想要什么?」
一阵静默。「这里。」钻石说,声音平稳,没看着父亲,也没看着母亲。
「哈!」阿金说:「这样啊!我会说我很高兴,儿子。」他一口吞下嫩猪肉馅饼。「我总觉得当巫师、跑去柔克,那些事啊,不太踏实,不太真实。而且你一到那里,说实话,我便不知道这一切为了什么,我这些事业。如果你留在这里,就很合算了,懂吗。真的很合算。这下好了!但是你听好,你是不是就从巫师那里逃走了?他知道你要离开吗?」
「不知道。我会写信给他。」钻石以崭新平稳的声音说。
「他不会生气吗?人家都说巫师脾气不好。骄傲得很。」
「他是生气,」钻石道,「但他不会做什么。」
的确如此。阿金十分惊讶,铁杉师傅分毫不差地送回五分之二的学费。包裹由阿金手下载运圆材到南港的车夫带回,随包附上一张给钻石的字条,上写:「真正技艺须心无旁骛。」外头指示是以赫语符文写成的柳树,字条底有铁杉签写的符文:铁杉树、受苦。
钻石坐在楼上自己明亮房间内的舒适床铺上,听母亲一面歌唱,一面在屋内走动。他手握巫师的信,一再重读其中短句与两个符文。那日清晨他在土堆上诞生的冰冷呆滞心灵,接受了教训。不用魔法。再也不用。他从未对魔法用心,这对他来说一向只是游戏,与黑玫瑰玩的游戏。即使他在巫师家中学到真言之名,即便明了其中蕴藏的美丽与力量,他也可以放开,任其滑落、遗忘。那不是他的语言。
他只能对玫瑰诉说自己的语言,而他已失去她,任其离去。旁骛之心无法拥有真言。从现在起,他只能诉说责任的语言:赚取与花费、支出与收入、获利与亏损。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过去曾经有幻象、小咒语、化为蝴蝶的碎石、以活生生翅膀短暂飞行的木头鸟。其实,从来没有选择。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金非常快乐,虽然自己并未意识这点。「老头儿得回宝贝了,」车夫对林场管理人说,「他现在可跟新鲜奶油一样甜。」阿金不知道自己有多甜,只想着人生多甜美。他买下芮崎树园,所费不赀,但至少没让东丘的老洛伯买去,他与钻石如今可将树园潜力完全发挥。栗树间长着许多松树,应该砍除,当船桅、圆材、小木段卖,再重新种满小栗树,而后长成大林般的纯栗树林——大林是他栗树王国的核心。当然,要很久以后。橡树或栗树不像赤杨及柳树,隔夜就可窜高生长,但他还有时间。现在有时间了,孩子不到十七,自己只有四十五岁,正值壮年。前阵子他才感觉人有点老,不过那都是胡说,他正值壮年。最老的树、无法结果的,都应该跟松树一起砍下,可以从中抢救一些适合做家具的好木材。
「好,好,好。」他经常对妻子说道,「瞧妳,脸色又红起来了,嗯?心肝宝贝又回到家了,嗯?不再哭哭啼啼了?」
托莉便微笑轻抚他的手。
一次,她没微笑同意,却说:「他回来是很好,可是……」然后阿金便不听了。母亲生来就担心孩子,女人生来就不满足。他何必听托莉忧心这、忧心那,成天说个不停。她当然会觉得商贾生活配不上这孩子,甚至觉得连黑弗诺王位也配不上他。
「一旦他帮自己找到一个女孩,他立刻就没事了。」阿金随意答话,好敷衍托莉。「妳知道,像巫师那样,跟巫师一起住,让他有点退缩了。别担心钻石。等他看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希望如此。」托莉说道。
「至少他没再跟女巫的女儿见面。」阿金说:「这档事倒解决了。」之后他才想到,妻子也不再拜访女巫。几年来,她们鬼祟地密切往来,不听他的警告,如今阿缠再也不靠近房子一步。女人的友情绝不长久,他以此揶揄。他发现她在箱子及衣柜中洒下防蛾侵袭的薄荷与克虫粉,便说:「我还以为妳会找那个智妇朋友来把蛾诅咒走。妳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不了。」妻子以温软平稳的声音说道,「我们不是朋友了。」
「这也是好事!」阿金坦承,「她那女儿怎样了?听说跟杂耍的跑了?」
「是乐师,」托莉说:「去年夏天。」
「命名宴,」阿金说:「孩子,应该稍微玩玩,听听音乐、跳跳舞。十九岁啦,是该庆祝庆祝!」
「我那天得跟苏儿的骡子去东丘。」
「别,别,用不着。苏儿可以处理,你留在家,好好享受宴会。你一直很卖力工作。我们来雇个乐团。这一带最好的是谁?泰瑞跟他那伙人吗?」
「父亲,我不想要宴会。」钻石边说边站起身,肌肉剧烈颤抖。他如今比阿金高大,突然移动时会惊到人。「我要去东丘。」他说完便离开房间。
「他是怎么了?」阿金对妻子说,但其实是自问自答。她看看他,一语不发,没回答。
阿金出门后,她在账房找到对帐的儿子。她看了看帐簿内页,一张张、一串串的姓名、数字,帐务和额度、利润与损失。
「钻儿。」她唤,他抬头。他的脸庞依然圆润泛红,然而骨架渐壮,眼神忧郁。
「我不是故意要伤父亲的心。」他说道。
「如果他想举行宴会,他自己会去办。」她说。两人嗓音相像,都较高亢,但音泽浑厚,带有平稳的安静、自制、内敛。她在他身边桌旁板凳上坐下。
「我不能,」他说完、稍歇,又继续说,「我真的不想跳舞。」
「他是在作媒。」托莉一本正经,但语气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