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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四周依然一片漆黑,他却坐在离他躺着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他全身蜷缩,瘫散在地,附近有条云母岩脉渗滴出的小水流,不远处还缩着另一堆腐烂的红丝绸、长发、骨头。在那之外,一串岩穴向深处延伸。他看到其中的岩室通道远比所知延伸得远。他以同样事不关己的兴味看着那串岩穴、提纳拉与自己的身体。他感到一阵淡淡懊悔,今天会死在自己杀死的人身边,也算公平。这样也对。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体内有某种事物在痛,不是尖锐的肉体疼痛,而是漫长、一生的哀痛。
「安涅薄。」他说。
然后,他回到自己体内,手臂、大腿、头上感到强烈痛楚,在盲然黑暗中恶心、晕眩。移动身体时,他痛得啜泣,但还是坐起身。我一定要活下去,他心想,我一定要记得如何活下去、如何发光。我一定要记得。我一定要记得树叶的影子。
森林有多远?
心有多远,它就有多远。
他在暗中抬起了头,一会儿,他稍微移动完好的手,黯淡的光从手上流洩。
石穴顶在遥远上方,云母岩脉滴下的孱弱水流在磷火中短促闪烁。
他再也看不见之前所见的石室与信道,视觉已无关乎己,游离体外。他只看得到一抹光在他四周与眼前。一如他与安涅薄穿过夜里,走向她的死亡,一步步踏入黑暗。
他跪起身子,才想到轻声说:「谢谢妳,母亲。」他站起,又跌下,左腿一阵疼痛,令他大喊出声。一会儿,他再试一次,站了起来,开始前进。
他花了许多时间越过石穴。他将损伤的手臂放入衬衫,完好的手按在大腿关节,让走路轻松些。两侧墙壁逐渐缩成一条通道,这里的岩顶压低许多,离头顶不远,清水从一面墙上渗出,在地下岩石间聚成小池。这不是提纳拉幻觉中神妙的红色宫殿,有高耸廊柱写着神秘银色符文;这里只有泥土,只有干土、岩石、水,空气沁凉沉静。除了小溪答答声,一切静默。法术光外黑暗一片。
弥卓低下头,站在那儿。「安涅薄,妳能回这么远来吗?我认不得路。」他稍待片刻。他看到黑暗,听到寂静。他缓慢而停歇地进入通道。
早生不清楚那人如何逃离他的法眼,但有两件事很肯定:他比早生遇过的法师都强大,而且他会尽快回到柔克,因为那是他力量的泉源与中心。试图比他早到一步也没有用,他遥遥领先,但早生可以追随在后;如果自己的力量不够,还会有一股力量,令所有法师莫之能御。莫瑞德不也几乎被击倒吗?且击倒他的不是巫术,只是由敌方作法而叛变的军力。
「陛下,您正派遣船舰,」早生在众王之宫,向坐在手扶椅上的瞠目老人说道,「内极海南方聚有强大敌人,要来攻击您,我们将前往歼毁。百艘船舰将自大港、欧莫尔岛、南港、及您的采邑厚斯克岛出动,是世界上最壮大的海军!我会亲自领军,而荣耀将归属于您。」他带着公然的嘲笑说道,让罗森以恐怖眼神盯着他,终于开始了解谁是主人、谁是奴隶。
早生对罗森手下全盘掌握,两天内,大批船舰已从黑弗诺出发,沿路搜得贡品。八十艘船舰在正确稳定的法术风吹拂下,航经阿尔克岛及伊里安岛,直奔柔克。有时早生会穿着白丝袍,握着由极北海兽角雕成的白色长杖,站在领航战舰的船首甲板,百支船桨如海鸥翅膀拍击。有时他自己便是海鸥,或老鹰,或飞龙,在船舰前方或上方飞行,兵将看到他如此飞行,便叫喊:「龙主!龙主!」
船舰停靠伊里安岛,补给水与食物,如此快速出动数百名兵士,船舰少有时间装载补给品。他们蹂躏伊里安岛西岸城镇,四处劫掠,在维斯提及柯梅瑞岛也如法炮制,尽可能掠夺,烧毁遗留对象。然后,大批舰队转向西方,朝柔克唯一港口——绥尔湾——航行。早生从黑弗诺那些地图上得知这海港,知道海港上有座高陵。船舰靠近时,他变身龙形,由船只上空腾越而起,引领船舰,目光朝西凝视,寻找山陵踪影。
他看到模糊碧绿的山陵在迷雾海面上时,放声大喊——船上的人都听到龙的尖鸣——并加速飞行,让他们尾随在后,前往征服。
柔克传言当地受咒法保护、由诵咒隐藏,凡人眼睛无法看到。如果那山陵及他如今在山陵前看到的开展海湾有任何咒语,之于他也仅是薄纱,透明可见。他飞越海湾、横渡小镇及山坡上半完成的建筑,抵达高耸碧绿山顶,双眼无可模糊,意志无可挑战。他在山顶伸长龙爪,拍击锈红双翅,降落在地。
他以自己的形体站着,没有变身。他警觉、忐忑地站着。
风起,长草在风中点头。夏日正进入尾声,长草已干枯变黄,除了缀边的小白点之外,没有半朵鲜花:一名女子走上山,穿过长草,朝他前来,她未沿任何小径,从容不迫。
他以为他已举手诵咒,阻止女子;但他没举起手,而她继续前进,直到离他两臂之遥略低处,方才停步。
「告诉我你的真名。」她说,而他答:「帖列尔。」
「帖列尔,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摧毁你们。」
他盯着她,看到一名圆脸中年妇女,身形矮小结实,发中带有灰丝,深色眼眸在深色眉下,双眼擒住他的双眼、擒住他的人,从他口中带出实话。
「摧毁我们?摧毁这座山丘?那边的树木吗?」她低头朝离山不远的树林望去。「也许创造这一切的兮果乙可以毁坏一切;也许大地会自行摧毁,或在最后,透过我们的手,自行摧毁。但不是透过你的手摧毁。虚假的王、虚假的龙、虚假的人,等你明白自己站在何处,再来柔克圆丘。」她的手作势朝土地一挥,转身循着前来的方向,穿越长草下山。
如今,他看到山顶上还有人,许多人:男男女女、孩童、生者与死者的灵魂,许许多多。他极端恐惧,整个人缩成一团,试图施咒隐藏自己,不让所有人看到。
但他没有施咒,身上不剩半点魔法。魔法尽失,自他体内流入这座可怕山丘,流入脚下这可怕土地,消失。他不是巫师,只是与旁人一样的凡人,毫无力量。
他知道这点,彻底明了,却仍试图诵咒,在念诵中举起双臂,怒击空气。然后他往东方看,竭力寻找战舰船桨的闪击,寻找前来惩罚这些人、前来拯救他的舰队风帆。
他只见到水上一片雾气,覆盖海湾口外。在他注视下,雾气转浓、转暗,越过缓击浪波,森森逼近。
大地自转向阳,创造白昼与黑夜,大地内却无白昼。弥卓彻夜行走。他的跛脚愈趋严重,也无法一直维持法术光闪亮。光熄灭时,他必须停步、坐下、睡觉。睡眠永远不是他以为的死亡。他总是冰冷、总是疼痛、总是口渴地苏醒,而他能发出微弱的一点光芒后,便起身行走。他一直没见到安涅薄,但知道她在彼处。他尾随她身后。有时是宽敞房室,有时是一池池静水,沉静难以打破,但他仍从中喝了几口水。他觉得自己渐行渐深,过了好长时间,最后抵达最长的水池,之后坡道再度攀升。现在,安涅薄有时跟在他身后。他可以说出她的真名,但她没回答;他说不出其余名字,但是他可以想着树、想着树根,这里是树根的王国。森林有多远?树走多远,它就有多远。与生命一样远,与树根一样深,与叶片投射的疏影一样远。这里没有影子,只有黑暗,但他继续前行,继续前行,直到看见安涅薄在他前面。他看到她眼中闪光、她鬈发云朵。她回头看他片刻,然后转身沿着一条长长陡坡,轻盈地往黑暗里跑。
他站的地方并非完全漆黑。空气在他脸上浮动。遥远前方,微弱细小地出现一道不是假光的光芒。他向前行。他已匍匐前进许久,拖着撑不住身体重量的右脚。向前行。他闻到夜风气息,透过树枝及叶片看到夜空。一段弯曲橡木树根形成洞穴开口,大约一人或一只獾能爬过的大小。他爬过去。他便如此躺在大树根下,看着天光殒退,一、两颗星辰从叶片间冒出。
猎犬就在那里找到他,离山谷数哩外,萨摩里西边,法力恩大森林边缘。
「找到你了。」老人说,低头看着那泥泞松弛的身体。他又惋惜地加上一句:「太迟了。」他弯下腰,想知道是否能抱起或拖动他,却感觉一丝生命的温暖。「你命很硬嘛,」他说:「好了,醒醒。快点。河獭,醒醒。」
河獭虽然坐不起身,几乎无法言语,但认得猎犬。老人将自己的外套围在河獭肩头,让他从水壶里喝两口水,然后蹲在河獭身边,背倚橡树粗壮树干,望入森林片刻。天色近晚。气候炎热,夏日阳光透过树叶,散成千种浓淡绿光。一只松鼠在橡树上远远叫骂,松鸦予以回应。猎犬抓抓脖子,叹了口气。
「巫师照常追错方向,」他终于开口,「说你已经去柔克岛,他会在那里逮到你。我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他只知道叫做河獭的人。
「你跑到里面,那个关着老巫师的洞里,对吧?你找着他了吗?」
弥卓点点头。
「嗯哼。」猎犬吐出一声短促嘟哝的笑,「你找着你要找的东西了吧?我也是。」他发现同伴陷入一阵烦郁,便说:「我会把你弄出去的。等我喘口气,就去下面那村庄找个车夫过来。你好好听我说,不要急。我这几年来追你,不是为了把你交给早生,像我把你交给戈戮克一样。这事我很愧疚。我一直在想,当初跟你说过,有法艺的人应该团结、为某人工作。那时我看不到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害了你一次,我便想,如果再碰上你,我便要帮你一把。也算寻查师之间的情分,懂吧?」
河獭呼吸愈渐急促。猎犬将手覆盖在他手上片刻,说:「不要担心。」然后站起身,「好好休息。」
猎犬找到一名愿意将两人载往巷底村的车夫。河獭母亲跟姊姊目前住在表亲家,尽力重建焚毁的屋子。她们以不可置信的喜悦欢迎河獭回来。她们不知道猎犬与藩王及他手下巫师的关系,把他当自己人,认为他找到河獭半死不活地躺在森林里,又带他回家,真是个好人。「他是智者,」河獭母亲玫瑰说道:「一定是智者。」这样一个人值得她们尽心款待。
河獭复原得慢。接骨师尽力救治他骨折的手臂及受伤大腿,智妇在他手上、头上、膝盖上为岩石割破的伤口涂抹药膏,母亲为他找来菜园及莓丛间找得到的各式美味,但他依然与猎犬当初带回来时一样,虚弱衰竭地躺着。巷底村智妇说,他体内没有心。他的心在别处,被忧虑、恐惧或羞愧吞蚀。
「所以心在哪里?」猎犬问。
河獭良久沉默后回答:「柔克岛。」
「老早生带船舰去的地方。我懂了。那里有朋友。好吧,我知道其中一艘船回来了,我在下面那边酒馆里看到其中一名船员。我去打听打听,问问他们有没有到柔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告诉你的是,老早生好像晚回了。嗯哼,嗯哼。」他又吐道,觉得自己的笑话很有趣。「晚回了。」他重复,然后站起身。他看看形销骨立的河獭。「好好休息。」他说,随即离去。
猎犬去了几天。他乘马车返回时,神情让河獭姊姊急急忙忙冲去告诉河獭:「猎犬要不是打胜仗,就是发了!他搭着光鲜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