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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北苏迪迪一个灯心草编织匠问:「像那边那个吗?」他指向塞入屋顶缝细间的长条羊皮纸。「它们还有别的用途啊?」鸦紧盯着四散在屋檐下灯心草间的字词,因气愤而全身颤抖。燕鸥赶紧趁他还没爆发,把他带回船上。
「那只是兽医手册。」继续航行时,鸦冷静下来,承认道,「我看到『马瘸』,还有一些母羊乳房的东西。可是这种无知的态度!这种野蛮无知的态度!用书填他家的屋顶!」
「而且是有用的知识。」燕鸥说:「如果知识不保存、不教导,人民怎么可能不无知呢?如果书籍可以收藏在一个地方……」
「例如众王藏书阁。」鸦说,梦忆过往荣光。
「或是你的图书馆。」燕鸥说,他已比当年更懂得字斟句酌。
「只字片语罢了。」鸦说,撇开毕生心血,「只是断简残篇!」
「这是个开始。」燕鸥说。
鸦只叹口气。
「我想我们该往南走。」燕鸥说道,将船导向开阔海道。「朝帕笛岛去。」
「你有做这门生意的天分,」鸦说:「你知道该去哪找,就这么直直走向谷仓阁楼里那本动物寓言书……可是这儿没什么好找,没什么重要的。阿斯不会把最伟大的智典留给会拿来塞屋顶的老粗!你若高兴,我们就去帕笛岛吧,然后回欧若米。我受够了。」
「而且我们没有钮扣了。」燕鸥说。他很愉悦,一想到帕笛岛,便知道自己正往正确方向走。「也许我沿路能找到点钮扣,这是我的天赋呢。」
两人都未去过帕笛岛。那是座慵懒的南方鸟屿,有个漂亮老港城泰立欧,以粉红色砂石建造,还有本应肥沃的田野与果园。但瓦梭领主在此统治了一世纪之久,不断加税、征奴,耗竭土地与人民。泰立欧晴朗的街道忧伤肮脏,城中人民有如住在野地,睡在碎布拼凑而成的帐棚及披屋中,或露宿街头。「喔,我不行了。」鸦厌恶地说道,避开一堆人类排泄物。「燕鸥,这些家伙不会有书!」
「等等,等等,」同伴说道,「给我一天时间。」
「这很危险,」鸦说:「而且毫无意义。」但他没坚决反对。这谦虚天真的年轻人,自己曾教会他阅读,如今已成深不可测的向导。
两人走过一条主街,转进一区小房子中,这里曾是纺织工小区。帕笛岛上种植亚麻,路上有些多已废弃的石造沤麻屋,某些窗边还看得到纺轮。小广场一块遮蔽酷热阳光的阴凉处下,四、五名妇人在井边纺织。孩童在附近嬉戏,身体瘦弱、因炎热而无精打采,对陌生人没有多少兴趣。燕鸥仿佛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前行,毫不迟疑走到这里。他停下脚步,向妇人们问安。
「喔,俊俏小伙子,」其中一人带着微笑说:「你不用给我们看你那包袱里有什么,我已经一个月没看过一枚铜钱或象牙了。」
「不过,太太,妳或许会有点亚麻布吧?织品、麻线?我在黑弗诺听说帕笛岛的亚麻是最好的,我也看得出妳在纺的是好东西。这线真漂亮。」鸦愉悦又带点鄙视地看着同伴,他自己可以非常精明地为一本书议价,但要他跟普通妇人喋喋不休扣子跟线的事,则太贬低身价。「妳先等我把这打开吧。」燕鸥一面在石地上摊开包袱,一面说道。妇女与肮脏胆怯的小孩靠过来,想瞧瞧他有什么宝贝。「我们在找织好的布料、未染色的线,还有别的……我们还缺扣子。妳们有没有兽角或骨头雕成的扣子?我愿意用这顶漂亮小绒帽,来跟妳们换三、四颗扣子。或是像这捆漂亮缎带,太太,看看这颜色,配妳的头发多漂亮啊!纸张也可以,书也成。我们在欧若米的主人正找这类东西,也许妳们有收一些起来。」
「喔,你真俊俏,」他将红色缎带比在她黑色发辫上时,最先说话的妇人笑道,「我真希望有什么可以给你!」
「我没有大胆到向妳索个吻,」弥卓说道:「但或许要个摊开的掌心,可以吗?」
他比出信号,她看了他片刻。「这很简单,」她轻轻说道,比回信号,「但在陌生人中不一定安全。」
弥卓继续展示货品,与妇女、小孩说笑。没人买东西。他们凝视这些小玩意儿,仿佛是些珍宝。他让他们尽情看、尽情碰,也让一个小孩摸走一面磨光铜镜,看着它消失在破烂衬衫下,一句话也没说。终于,他说他必须走了,一边收起包袱,孩子三三两两离开。
「我有个邻居,」黑辫女子说:「她可能有点纸片。如果你们在找那些东西。」
「上面有字的?」一直无聊坐在井盖上的鸦问,「上面有记号的?」
她上下打量他:「上面有记号的,先生。」然后她以完全不同的语气对燕鸥说:「请你跟我来,她住在这里。虽然她只是个女孩,而且十分贫困,但我可以跟你说,小贩,她有摊开的掌心。也许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
「我可有哩,」鸦说,粗略比划信号,「所以,女人,省省妳的酸醋吧。」
「喔,有得省的人是你吧,先生。我们这里是穷人家。又无知。」她眼光一闪,又带领他们继续前行。
她将他们领到巷尾一间屋前。那曾是漂亮房舍,以石头建成的双层楼房,但如今半空、楼面毁坏,窗户外框及装饰用的石雕尽遭拆除。他们经过有口井的中庭。她在边门上敲了两下,一名女孩开门。
「啊,这是女巫巢穴。」鸦一闻到草药及芳香烟雾,便如此说道,向后退了一步。
「是治疗师。」他们的向导说道。「多莉,她又生病了吗?」
女孩点点头,先看看燕鸥,然后转向鸦。她大约十四、五岁,瘦削结实、眼神阴郁沉稳。
「多莉,他们是结手之子,一个矮小俊俏,另一个高大骄傲。他们在找纸。我知道妳们以前有一些,不过现在可能没了。他们的包袱里不会有妳们需要的东西,但也许他们愿意为想要的东西付点象牙币。是这样吧?」她将明亮眼眸转向燕鸥,他点点头。
「兰草,她病得很重。」女孩说,再次注视燕鸥。「你不是治疗师啊?」是句责问。
「不是。」
「她是。」兰草说:「她母亲、她母亲的母亲也是。多莉,我们进屋里去吧,至少让我进去,好跟她说话。」女孩回屋里一会儿,兰草对燕鸥说道:「她患肺病,快死了。没有治疗师能医好,她自己却能医治瘰病、以碰触止痛,真是神奇。多莉颇有望继承她的衣砵。」
女孩示意三人进屋,鸦决定在外面等待。房间高而深,依稀留存以往优雅痕迹,如今已非常古老残破。治疗师的各色道具及干燥草药四散屋内,却有如以某种规则排列。细致石壁炉燃烧一小撮香甜草药,附近有个床架,床上女人十分瘦弱,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只剩一团骨头与虚影。燕鸥走到床边,她试图坐起身说话,女儿用枕头将她的头撑起。燕鸥靠得很近时,他听到她说:「巫师。不是巧合。」
她是力之女,知道他是何等人物。是她呼唤他前来此地吗?
「我是寻查师,」他说:「也是追寻者。」
「你能教导她吗?」
「我能带她到可以教导她的人身边。」
「带她去。」
「我会的。」
她躺下头,闭上眼。
受到那专注意志的震撼,燕鸥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他转头看看女孩,她没有回应,只是以呆滞阴郁的哀伤望着母亲。妇人沉入睡眠后,多莉才有动静,前去协助兰草。兰草身为这对母女的朋友及邻居,自认该尽点心力,因此正收集四散床边的血湿布条。
「她刚刚又流血了,但我止不住。」多莉说,泪水自眼角流下脸颊,表情几乎没变。
「孩子,小东西。」兰草说,将她拉近拥抱,虽然多莉回抱了兰草,却没有软化。
「她要去那里,去墙那里,我不能跟她一起去。」她说:「她要独自去那里,我不能跟她一起去……你不能去那里吗?」她自兰草身边抽离,再度看着燕鸥,「你可以去那里!」
「不行,」他说:「我不认识路。」
但就在多莉说话时,他看到女孩所见景象:一道长坡向下通往黑暗,山坡对面,暮色边缘,有道矮石墙。他观看,仿佛看到一名妇人沿着墙走,消瘦、羸弱、骨头、虚影。但她不是床上那名垂死妇人。是安涅薄。
然后那一幕消失,他面对年轻女巫站着。她责难的神情缓缓改变,将脸埋入双手。
「我们必须让她们走。」他说。
她说:「我知道。」
兰草以敏锐明亮的眼睛轮流看着两人。「不只是手巧的人,还是有法艺的人。嗯,你也不是第一个了。」
他露出疑惑眼神。
「这里叫做阿斯之屋。」她说。
「阿斯住过这里。」多莉说,一抹傲气暂时穿透她无助的痛苦。「法师阿斯。很久以前,在他去西方之前。我的女性先祖都是智妇。他曾经和她们一起住在这里。」
「给我一个脸盆,」兰草说:「我端水来浸泡这些布条。」
「我去拿水。」燕鸥说。他端起脸盆,走到院子。鸦一如以往,坐在井盖上,看起来既无聊又坐立不安。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间?」燕鸥把水桶垂入井里时,他质问,「你开始替女巫拿东端西了吗?」
「对,」燕鸥说:「直到她过世。然后,我会带她女儿到柔克。如果你想读《真名之书》,可以跟我们一起来。」
于是,柔克学院收了第一位来自海外的学生,还有第一位图书馆员。如今存放在孤立塔里的《真名之书》,是「名字」技艺的知识与方法基础,而真名是柔克魔法的基础。据说,名叫多莉的那位女孩,日后反而教导她的师傅,且成为所有治疗技艺及草药学的师傅,奠定这门学科在柔克的尊崇地位。
至于鸦,连与《真名之书》分开一个月都无法承受,所以他从欧若米运来自己的书,和众多书本一同定居绥尔。只要学院的人对书本及他表现相当敬意,他便允许他们前来研读书籍。
燕鸥经年的规律也如此定下:晚春时节,他会乘「可望」出航,探寻适合前来柔克学院的人。大多数是有魔法天赋的小孩与年轻人,有时也有成年男女。小孩多半贫穷,虽然燕鸥从未强迫孩子同行,但他们的双亲或师傅却鲜少知道真相。燕鸥会假扮渔夫,想雇个男孩在他船上工作,或找女孩到纺织棚里接受训练,或为另一座岛上的工人买回奴隶。若父母是为了让小孩有机会,而让燕鸥带走小孩,或出于贫困而将小孩卖出,为燕鸥工作,燕鸥会以真正的象牙钱币付款;但如果他们是把小孩卖了当奴隶,燕鸥会以金币付款,在隔日离去,同时,金币也变回牛粪。
他在群岛王国中四处旅行,甚至远至东陲,相隔多年才会返回同一城镇或岛屿,好让自己的事迹淡去,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开始谈论他。人们称他为拐儿人,一个可畏的术士,将小孩带往北方冰冷岛屿,在那里吸小孩的血。威岛及飞克威岛上的村里,依然流传拐儿人的故事,警告孩童提防陌生人。
当时,已经有许多结手之人知道柔克在进行什么工作。年轻人前往柔克,成年男女前去受教与教学。对这些人而言,路途十分艰辛,因为隐匿柔克的咒文如今更为强大,让柔克看起来只像一片云,或碎浪间的暗礁;柔克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