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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能是。他很有力量,而且全全副力量用于否认死亡。他还懂得帕恩智典的大咒语。当年我使用这咒语时,年少又愚蠢,就让自己崩溃了。所以如果是个年长、强大而毫不在乎结果的人来使用,那他有可能让全人类毁灭。」
「但您不是说过他应该已经死了吗?」
「嗳。」雀鹰说。「我是说过。」
他们没再多谈。
那天夜里,海上满是大火。「瞻远」的船首激起强劲的海浪往后打,海面上,每条鱼的游动都现出清晰的轮廓,而且活蹦闪亮。亚刃用手臂抓着船舷,头搁在手臂上,一直观望那些放出银色光泽的圆圈和漩涡。他伸手入水,然后举起来,光线就从他手指微微流泄下来。「瞧,」他说:「我也是巫师了。」
「那种天赋,你倒是没有。」他同伴说。
「等我们与敌人相会时,」海浪不停摇曳闪光,亚刃凝视着,「我没有巫师的天赋,能对您有多少帮助呢?」
打从一开始起,亚刃就一直希望,大法师选择他,而且只选择他加入这次旅程的理由,是因为他多少拥有一点与生俱来的力量,那是由祖先莫瑞德那儿承袭来的,而且会在紧要关头、在最黯淡的时刻派上用场。那样的话,他就能由敌人手中救出他自己和他的大师、以及全世界。可是最近几天,他曾再度审视那个希望,竟像从很远的地方去看那个希望,简直像在回忆,回忆很小的时候他曾渴望试戴父亲的王冠,遭制止时还为此哭泣。而如今,这个希望同样是个「时机不对」的、幼稚的希望。他内在没有巫力,永远也不会有。
他能够戴上、也必须戴上父亲的王冠,以英拉德亲王的身分统治的时候,可能会来临。但现今来看,那似乎是一件小事,他的家也是一个小地方,而且很遥远。这想法并非不忠,事实上,他的忠诚甚至扩大了——因为他现在是忠于一个更伟大的典范,忠于一个更宽阔的希望。他还认识到自己的软弱,藉由那份软弱,他学到衡量自己的力量,结果发现他是强大的。不过,假如他一无天赋,那么,空有力量又有何用,岂非除了服效与不变的爱以外,就没有别的可以提供给他的大师了?他们正要去的所在,仅凭这样够吗?
但雀鹰只说:「要看一盏烛光,必须把蜡烛带入黑暗。」亚刃试着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但发现它没有多大功效。
次日早晨他们醒来时,天空是灰的,海水也是灰的。船桅上方,天空呈现宛若猫眼石的蓝色——因为浓雾压得低。对北方人,像英拉德岛的亚刃、以及弓忒岛的雀鹰,这种浓雾实在像老朋友一样受欢迎。它轻轻罩住船只,所以没办法看得远。但他们倒觉得,待在一径灿亮的空间里数周,海风直吹,现在遇到这种天气,宛如置身熟悉的房间。他们正渐渐回到他们习惯的气候,可能已到达柔克岛的纬度了。
「瞻远」航行其上的这片海域,浓雾四罩,但东方约七百哩处,晴朗的阳光照在心成林的林木枝叶上,照在柔克圆丘的绿色丘顶上,也照在宏轩馆高屋顶的石板瓦上。
南塔的一个房间。这是魔法师的房间,里面零乱充塞着蒸馏瓶、蒸馏器、大肚瓶、曲颈瓶、厚壁熔炉、小烧灯、钳子、风箱、剪子、台架、锉刀、导管等等。千百种盒子、瓶子、与塞口坛等,都用赫语或更秘密的符文贴着标签。另外更有炼金术需用的事物,如玻璃吹制法、金属提炼法、治疗术等等。屋内那几张放满东西的桌椅中间,站着柔克学院的变换师傅与召唤师傅。
一头灰发的变换师傅,两手正拿着一块大矿石,那矿石的样子像未经雕琢的钻石。事实上,那是一块矿石水晶,它内部带有淡淡的蓝紫色和玫瑰色,但仍清澈如水。不过,往那清澈望进去的话,却发觉它不清澈,呈现在眼中的,不是四周实际景物的反射、也不是景物的映像,而是一些无比深邃的平面和深度。要是再一直看进去,就会把观者引进梦中,并发现出不来了。这块大矿石是「虚里丝之石」,过去它一直由威岛的历代亲王保存,有时它仅是被当成宝物收藏,有时做为助眠的持咒物,有时则被拿去为害,因为若完全不了解而看进水晶内无止尽的深度,时间过长是可能发疯的。但是,威岛的耿瑟大法师前来柔克岛履任新职时,把这块「虚里丝之石」一起带了来,因为,在法师手中,它会呈现真实。
只不过,它所呈现的真实,因观者不同而有差异。
所以现在,变换师傅手执这块矿石水晶,由突起不平的表面,向内看那无限的、淡色的、闪光的深处,大声说出他双眼所见:「我看见一块上地,地面很平,如同我站在世界中心的欧恩山,举世尽在我脚下,甚至可以看到最偏远的陲区、及陲区以外的地方。全部都很清楚,我看见伊瑞安岛航道中的船只,托何温岛人家的炉火,以及我们此刻所站的南塔屋顶。可是,过了柔克岛就什么都没了。南方没有陆地,西方没有陆地。应该是瓦梭岛的地点,我没看到瓦梭岛。西陲岛屿一个也不见,连最靠近柔克岛的蟠多岛也没有看到。还有瓯司可岛、依波司可岛,它们到哪儿去了?英拉德岛上方有雾气,一片灰茫,像结了蜘蛛网。我每多看一眼,就多消失一些岛屿,岛屿原本所在的海洋,变成没有中断的连续汪洋,如同『天地创生』之前……」说到「天地创生」时,他的声音结巴了一下,仿佛那几个字很难说出口。
他把矿石放在象牙座中,退到一旁。他慈祥的容貌扭曲了,说:「看看你可以见到什么。」
召唤师傅双手捧起水晶矿石,缓缓转动,有如想在凹凸但光亮的表面找到一个视线入口。他捧了很久,一脸专注。最后放下时,说:「变换师傅,我只见到一点点碎片残影,合不成一个整体。」
灰发师傅两手紧紧交握。「这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常眼花吗?」变换师傅震怒般大吼:「难道你没看见——」他数度口吃,最后才有办法说:「难道你没看见,你的眼睛有一只手遮着,就如我的嘴巴有一只手遮着?」
召唤师傅说:「大师,您过度紧张了。」
「把『矿石之灵』召唤出来,」变换师傅克制着说道,声音有些闷窒。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要求你。」
「哎呀,变换师傅,您竟然刺激我去——这不就像一堆跑去熊穴前玩耍的小男孩吗?我们是小孩吗?」
「对!在我看了『虚里丝之石』以前,我是小孩没错——一个吓坏的小孩。把『矿石之灵』召唤出来。大师,您要我求您吗?」
「不用。」这位高个子师傅皱着眉转身,从较年长的变换师傅身边走开。接着他张开双臂,做出开始施法的姿势,然后仰头,念了一串咒文音节。他持念时,「虚里丝之石」的内部渐渐变亮,房间因而转暗,阴影幢幢。阴影变得很暗,而矿石变得很亮时,他合起两手,把水晶举到面前,往矿石光亮的内部看。
他先静默一会儿,然后说:「我看见『虚里丝之泉』,」他轻声说:「有水池、水盆、水瀑。银色水帘流经洞穴,洞穴有蕨类生成的苔藓层积,有波浪状的砂石。我看见泉水飞溅流淌,深泉由地面涌溢而出,泉水的奥秘与甘甜,泉源……」他再度静默,如此伫立片刻。在矿石光辉照射下,他的脸孔也变银色了。然后,他大叫出声,双手掩面,跌倒在地。矿石掉下来,打中他的膝盖。
房内阴影没有了,夏日阳光渗进这个零乱的房间。那块大矿石躺在一张桌子旁的尘上与垃圾之上,毫无破裂。
召唤师傅目盲似地伸手去抓另一个男人的手,孩子似的。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稍微倚着变换师傅,嘴唇有点发抖地说话,但仍努力挤出微笑:「大师,从今以后我不接受您的刺激了。」
「你看见了什么,索理安?」
「我看见喷泉。看见喷泉沉陷,溪流变干,泉水的出水口退缩,而且底下全部变黑、变干。您刚才看见『天地创生』之前的海洋,我看见的是……之后……『天地尽毁』之后。」他润了润嘴唇,说。「我真希望大法师在这里。」
「我倒希望我们是在他那儿陪着他。」
「在哪儿?现在,谁也找不到他。」召唤师傅抬头看窗子,那几扇窗子露出依旧蔚蓝的天空。「派人去找,找的人根本到不了他那儿;用召唤术呼唤他,召唤的讯息连系不到他。他正在你刚才看见的那片空虚大海上,正朝着泉水变干的所在前进,他正置身于我们的巫艺起不了作用的地方——不过,即使到了这地步,可能仍有些法术可以与他连系——某种帕恩民间术。」
「但那种民间术是用来把亡者带返人间界的。」
「但有一些是把生者带去冥界。」
「你不会认为他已经死了吧?」
「我认为他正迈向死亡,而且正被拖向死亡。我们大家也一样。我们的力量正渐渐失去,还有我们的力气、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好运。泉源都在慢慢干涸。」
变换师傅忧心仲仲地盯着召唤师傅好一会儿,才说:「索理安,别想派人去找他。他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远比我们知道得早。在他看来,这世界正如这个『虚里丝之石』,所以,他不但看清楚事实如何,也明白该当怎么办……我们帮不了他。宏深大法已经面临危险,其中最危险的是你刚才提到的『民间术』。我们必须依照他离开前指示我们的,尽力站稳,留意柔克岛的水井、以及各种相关名字的记忆。」
「嗳,」召唤师傅说:「但我还是得告退,去思考一下这件事。」他于是离开那塔房,走路有点僵硬,但仍高高抬着他那黝黑、高贵的头。
次日早晨,变换师傅去找他,敲门不应,入内一看,发现召唤师傅四肢伸展,趴着倒卧在石地板上,样子好像被人从后面冲过来用力一击。他的两臂全幅展开,像施法的姿势,但两手已冰冷,睁开的眼睛无法看见什么。变换师傅跪在他身旁,试着用法师的权威叫他,喊他名字「索理安」三遍,他依旧躺着不动。他没死,但仅余的生命气息只够维持心脏微弱跳动。变换师傅抱住他,喃喃道:「噢,索理安,我强迫你看进那个矿石,都是我害的!」然后,他快步跑出房间,对每个碰见的人,不管是师傅或学徒,都说:「那敌人已经来到我们中间了,侵入了防卫精良的柔克学院,并正中核心打击我们的力量!」虽然平日他是个温和的人,但这时他的样子好像发狂,而且冷酷,使看见的人都害怕。「好好照顾召唤师傅,」他说:「但是,他所专长的召唤术已经丧失,谁能把他的灵魂召唤回来呢?」
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大家纷纷闪避,让他经过。
有人把医治师傅请了来,他要大家把召唤师傅索理安放到床上,用被子盖妥以保暖,但他没煮泡任何医治药草,也没唱诵任何用来医治病体或乱心的歌调。一位跟在旁边的徒弟——一个尚未成为术士,但颇有医治潜力的少年——不由得问:「师傅,不用为他做任何事吗?」
「在那道墙的这一面,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医治师傅这么说。然后,突然想起他在对谁说话似的,才又说:「孩子,他没病。况且,倘若他身子真有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