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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十分恼火。他本来指望秀才一看见他坐在正堂上问审,又出乎意料地与柯夫人见面,会立即垮下来,全部招认。看来他低估了这个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又转脸问柯夫人:“你认得出这个人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吗?”
柯夫人从容地看了看秀才,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下。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说道。“我怎么认得出他来呢?那凶手当时睑上遮着一块面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于对你过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为你提供解释清楚那桩血案的机会,并且给你带来了重要的嫌疑犯让你辨认。现在你企图推翻你刚才的供词,你等于在说这个被告无罪,他不是凶手——我们把嫌疑犯弄差了。来人,将肖亮开枷释放。柯谢氏。本堂断你与一个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谋杀了亲夫柯兴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细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着嘴唇重新对着秀才看后,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对:他的身子看来差不多高……不过,我仍说不准他的脸……”
狄公拖着声调长长地“嗯”了一声。
柯夫人声音颤抖了。“他……他既然当时满脸是血,如果他是凶手,他的头上就有块伤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验看。两个衙卒按着秀才的肩膀,另一个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朝后猛地一扯,前额露出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气无力地叫道,一面用双手捂住了脸。
秀才死命挣脱了衙卒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破口骂道:“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淫妇!”
“他疯了!”柯夫人叫道,“老爷,不许那个卑贱的乞丐信口骂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爱你,我太蠢了,我竟没有看穿你这个无耻女人的伎俩!你利用我杀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钱全弄到手,然后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两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争辩,无奈那秀才的话就象流水一样冲出来:“我太蠢了!我可以同我喜欢的任何女子结婚,她们又年轻又漂亮,可我却强迫自己爱你,爱你这个比我年纪大许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别那么说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凄切地说道:“亮,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是深爱你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地哭泣着。缓过长长一口气后,她擦去眼泪,抬起头来从容地看着狄公,神情开朗地说:“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谋!”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正发了呆的秀才,低声说道:“亮,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她闭起了眼睛,喘着粗气。
“肖亮!”狄公说道,“原原本本从实招来。”
秀才痛苦地摇了摇头,怨声切切:“这个女人……她毁了我,毁了我这个鬼迷心窍的蠢人。不错,是我杀了柯兴元,但却是她教我的!我原只是想在那里偷点东西,酒店里的人总是嘲笑我无能,瞧不起我。一夭我注意到柯家的园宅墙外有一棵大树,我断定从那儿可以爬进他的家。我想叫酒店里的那帮人瞧瞧我的本领,让他们看看真正的金子。两个月之前,我听他家仆人说老柯要外出几天,于是我决定动手。我从那棵大树上爬进了柯家的院子,我摸进了房,在黑暗中我突然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天哪!我吓呆了,第一次出来干买卖就交了晦气。那仆人明明告诉我他主人不在家时,这里是没有人住的。要是她叫了起来怎么办呢?于是我一把抓住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月亮出来了,我们互相看了看,我感觉到她的嘴唇在我手心里动了,我忙松开手,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当然也一点不感害臊。她非但没有怪我,反而冲我嫣然一笑。就这样,她直到天亮才让我走,临走时她又给了些钱。”
狄公打断秀才的话,转脸对柯夫人说:“柯谢氏听着,若是你沉默不语,本堂就认为你已默认肖亮的供述。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柯夫人痴痴地望着肖亮,摇了摇头。
“继续说下去!”狄公命令肖亮。
“从此之后,我经常上她那儿去。她告诉我柯先生非常有钱,但却非常小气,从来不肯让她称心如意地花过钱。她说柯先生自己拿着所有的钥匙,因此她无法多给我钱。我说我不在乎这么一点零头鸡食。她又说柯先生的银柜中放着有二百两金子,假如能把他这块大石头搬了,我们就能拿到这笔钱,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二百两金子固然是一笔巨款,但杀人却不是儿戏。我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不露痕迹,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可是她老催我,她说她一天也忍受不了她过的那种日子。于是我就交给她一包砒霜,叫她每隔一天在何先生喝的早茶里放上一点儿,只要够使他肚子痛就行了。同时我又给了她一些解除肚子痛的药粉。于是她周到地照顾她的丈夫,那个老乌龟还十分感激她呢,逢人就说她的好处,外人哪里知道是她弄的毒计呢?”
柯夫人伤心地苦叫了一声,可是他全不理会,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她告诉我,有个占卜先生告诫柯先生要当心十五日那天,说那天是个凶险的日子。她说她才不相信这瞎话,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正可利用这个预言来设计我们的圈套,有占卜先生的告诫在先,就是当真出了事,谁也不会疑心。她于是甜言蜜语哄得柯先生那天晚上在亭子里摆酒请客。在柯先生去亭子之前。她给他喝进了大量的砒霜。我翻墙进来时她早已将所有的仆人都打发到房子那头的厨房里帮忙去了。我们将床移开,在地上挖了一个坑,以后又将床推回原处,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板都堆在床下。然后我们就等着。天哪!我害怕极了。可是她却丝毫不怕,自由自在走动。终于我们听到了脚步声,我靠墙站着,那柯先生走进房来,她的嘴还象糖一样甜,问这问那,又说去替他拿药粉。她的眼光向我一扫,一面点了点头。我想机不可失,人无横财哪能富,猛跳上去将尖刀从他背后插了进去。幸好血不多,我们脱下他的长袍和帽子,这时她发现长袍的袖子里有一个封口的信封。她将信封塞在我手里,说:”拿着,也许是钱!‘我将它放进衣袋里,然后我们将尸体装进早先预备下的衣箱用油膏布封了箱盖,再推开床将箱子放进坑里。我用铲于将松土覆盖上,又将石板铺好把床移回原处。于是我就将那长袍往身上一套,帽子往头上一戴。这时她说:’月亮出来了,他们会认出你来的!‘她拿来把剪刀,把我的头割破了一大块,血象杀猪一样往外流,我将血涂在脸上,就冲出房门,进那花园,直向亭子奔去。亭子里的人惊作一团,我乘机折向河边翻过那道矮墙,跳进了河里。我的家就在那条河的岸边,我从小就在这条河里游泳,哪里水急,哪里有旋涡都很清楚。但那日这河水确是很凉。我顺着水流游了好些路才从岸边一丛灌木的底下爬上了岸,将帽子扔在河里,拧干了衣服偷偷溜回了家。“
肖亮这个误入歧途的青年人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可悲理想,被人看作是危险的罪犯。狄公现在已经完全弄清了他所想了解的一切,但他决定还是让秀才讲完。一个青年人卑劣胆怯地杀死一个毫无防卫的老头,狄公断定是那个女人唆使他干的,这是严重的罪行,比她自己亲手杀人还要严重得多。狄公要使这些卑鄙的阴谋、狠毒的诡计多让人知道,多让人警戒。
肖亮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回到酒店,我将信封打开,只见一个帐本,里面并没有钱,我没有财气。我想还是给她看看,也许她可以从中看出这老家伙是否在屋里别的地方还藏着钱。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我们打开银柜,可是那二百两金子早已不翼而飞!这时我完全应该明白她的诡计了,可是我真责,我还帮着她认真寻找。这金子当然完了,我把帐本给她看,她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我们只好作罢。她说她将再好好找一找那金子,反正跑不了。若是最终还是没找到,她就将她的首饰卖掉,一旦我们手中有了够花的钱,我们就逃走。我想,也罢,不管怎么说,我已腻烦了这个地方,我在路上可以把她卖给一家妓院,也许可以卖得十两金子。我回到酒店,想将那帐本扔掉,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它或许还会有些用处,于是就把它交给那儿的一个女人,请她管我保管。其实那天夜里我回来就偷偷地塞在她的床头后面,只是没有告诉她。艳香对我可好着呢!我不敢放在我的身边,因为那里的人总是在我房间里转来转去,窥探我的行迹。唉,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
狄公向书记做了个手势,书记站起来高声读了一遍肖亮的供词,肖亮在供词上画了押,衙卒又将供词转给柯夫人,她也在上面画了押。
狄公对滕侃说了几句什么,滕县令清了清嗓子,判道:“柯谢氏与肖亮犯有通奸杀人之罪。情节恶劣,手段残忍,两犯供认不讳。本堂宣判两犯死刑,呈报刑部大堂候复。其执刑手段,道俟刑部定夺。”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押下。四个衙卒上前将柯夫人和肖亮戴了枷锁,带下了公堂。
第十七章
观审的人群又发出一阵阵喧哗。滕老爷不得不将惊堂木敲了好几下。狄公回转头来正见乔泰站在他的椅子后呆呆出神——他早已站在那里看了多时,脸色灰白,神情木然。
滕老爷高声叫道:“肃静,肃静,本堂还有第三个案子要审,现在传令带冷虔上堂!”
衙卒接过令签去提冷虔的当儿,狄公从衣袖里掏出那帐本交给滕侃,说:“这就是肖亮谈到的那个帐本,也就是坤山想偷的那个帐本,上面有冷虔欺骗柯兴元钱财的秘密帐目,都是他本人亲笔记下的。”
冷虔姓名、身份验报后,狄公开口说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骗了你的财务合伙人柯兴元的一千两金子,你本人也将这一切都记在你的这本帐上了。本堂将仔细查验与此有关的单据书契,确定你犯法的轻重,追回赃财。现在你就你的犯罪事实作个简略的交待。”
冷虔答道:“我承认我欺骗了我的朋友、财务合伙人柯兴元许多钱财。我对不起他。”
他的话里有一种厌倦、麻木的声调。
“我是一个破了产的人,不可救药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我的朋友逼上了死路,正是这一点使我心里感到安宁。我认罪服法,恭候判决。”
狄公低声对滕侃说:“不如先将被告拘押起来,等到所有的有关材料查验完毕,再升堂细审。”
这滕侃巴不得早点退堂,听了狄公此言,正中下怀,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审,喝令将冷虔带下堂去。于是敲了三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两位县令走过绣着獬豸图象的帷幕,向内衙书斋走去。乔泰与潘有德跟随在后。
滕侃干笑了一声,说道:“狄年兄,你帮我解决了这许多难题,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好,我现去内厅换下公服,望稍息片刻就请到我书斋来喝杯茶叙叙。既然拙荆的事就这样具结,自然也不必去登州麻烦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年兄在敝邑开怀畅游,发些诗兴。这年平县方圆数百里很有些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