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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问:“宅上那侍童晚间也睡在这里吗?”
孟夫人忙答道:“不,不,侍童与他父亲住一起。他父亲在‘杨柳坞’,是一大户人家的花匠。他只是白日来这里帮活,夜间便自回家中睡觉。”
“夫人半夜可听得什么异常声响?”
孟夫人皱眉,略一沉思,答言:“后半夜我被莲花池内的蛙声闹醒过一回。那些讨厌的青蛙白日里从不叫唤,即便下水采莲子惊动了它们,它们亦不叫。但半夜里却最怕惊动,稍有声响,便叫成一片,久久不息。——我当时还疑心是先生从亭子回房来时惊动了它们。”
狄公频频点头,沉吟半晌又说:“孟先生遇害时脸上神态十分平静,看来是在不提防时被歹人所杀。凶手必然是他熟识之人,故一同在那小亭饮酒,只是瞒过夫人而已。我见桌上那酒壶差不多喝尽了,但桌上只有一只瓷杯,我想问夫人一声,宅上的瓷杯原有几只?如今都在否?”
孟夫人答:“我家共有七只瓷杯。那六只绿瓷的是一套,先生常用的则是一只白瓷的,比那绿瓷的稍大一点。”
狄公皱眉。——他适间在亭子里只见到桌上一只绿瓷杯,并无那白瓷杯。
“孟先生生前可有仇家?”
“没有,没有。先生与世无争,遇事一味退让,从不占他人一分便宜。小妇人总不明白……”
“那么夫人你自己可曾得罪于人?”
孟夫人脸颊微微生起红晕,咬着嘴唇半晌,乃说道:“也不相瞒老爷,小妇人出拔水火才一年有余,只不知在‘杨柳坞’时触犯了谁。那时……那时纠缠的人一多,哪顾得了许多?但终也不致于会起如此歹念,竟下毒手……”
狄公见状,略明大端,不便追问细末,送与马荣起身告辞。
在回莲花池小亭的路上,马荣嘟囔说:“老爷,适才何不细问详里?她在‘杨柳坞’挂牌时,总有几个争风吃醋的,孟岚赎出了她,便结下了怨仇……”
狄公笑道:“这方面的细末详里还待你去查访,你不是与‘杨柳坞’里那个苹果花有些来往么?”
“老爷,不是苹果花,是碧桃花。”马荣噘嘴道。
“对,碧桃花。——你此刻便去‘杨柳坞’走一遭,就先找碧桃花聊聊,打问个清楚,孟夫人当时在那里都与哪些人交往频繁。”
马荣答应,便告辞了狄公,自去竹栅门外牵过坐骑,径往‘杨柳坞’飞驰而去。
狄公独个来到小亭,见袁凯正与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在说话。
袁凯见狄公回来,忙介绍道:“狄老爷,此位是茶叶庄的文掌柜,大名文景芳。”
文景芳慌忙上前一步拜揖,口称“冲撞”。
狄公淡淡问道:“文掌柜因何一早赶来这里?”
文景芳神色不安,吞吐道:“小民只是听了孟先生噩耗,特来向孟夫人吊问……又觉不妥,恐惹是非。”
狄公道:“如此说来,文掌柜与孟先生夫妇十分稔熟?”
袁凯忙道:“我俩正要禀告狄老爷一件事哩。孟夫人当年在‘杨柳坞’挂牌时,与我们便有一面之交。她当时叫茉莉花,红极一时。当然,后来孟先生重金赎走了她,出谷迁乔,但旧谊犹在。我们见她婚后生活美满,也都十分高兴。”
狄公又问:“未知你们两位昨夜可来过这里?”
文景芳胆怯地答道:“我俩昨夜都去了‘杨柳坞’斗转参横,闹到四更,天都要亮了才回的家,哪里会到这里来?”
袁凯道:“我回家后,稍稍收拾了猎装便来县衙等候老爷、马荣去湖滨打野兔了。”
狄公笑了:“下官只是随意问问,不必介意。”文景芳乃感松驰,也不敢擅自去见孟夫人,便随狄公、袁凯一同踏板桥走出花园。他见莲花池上荷叶风翻,金波荡漾,不禁叹道:“这莲花池景色如此迷人,孟先生真是——”
袁凯应声道:“池上景色固然美不胜收,只是不幽静。水中的青蛙有时拼命叫唤。”
出了竹栅门,三人欠身作别。
狄公上马自回县衙。
狄公回到衙门,先去内衙签发了一道手今,命一行役火速送往“杨柳坞”,交到马荣手里,要马荣务必查清昨夜袁凯和茶叶庄文景芳在“杨柳坞”的详情,并核实孟宅的那个侍童昨夜是否当真睡在自己家里。
狄公匆匆咽了几块香糕,饮了一盅茶,便去外厅偏室听报验尸的结果。仵作将详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过目。——孟岚系匕首刺伤心脏致死。死前身子十分硬朗。死时也无奋力反抗的迹象。尸身已暂厝具棺木之内,停放在外厅的偏室里,等候公案具结,再闭棺追荐,择地落土安葬。
马荣回到衙里已是正午。狄公见他面露喜色,神采奕奕,忙问:“你在碧桃花那里整个磨蹭了一个上午,想必磨出许多真情实迹来了。”
马荣正经道:“公事在身,我岂敢一味与她厮恋?只因要从女子口中套出话来,非恰到火候不办。故我先与碧桃花叙些旧情,释其疑心,慢慢才将话头转到孟夫人身上,好像是无心问及而不是专门查访。后来衙里的番役又急急送来老爷的手令,故又兜了些圈子,好一番水磨功夫总算磨出了许多内情细迹。
“原来,孟夫人娘家姓史,她名叫史晓兰,在‘杨柳坞’,挂牌时艺名唤作‘茉莉花。’她原来是北边来的人,两年前她家乡大旱,饿死不少人,她被辗转骗卖到了‘杨柳坞’,恰恰又与碧桃花在同一行院,故姐妹行里十分稔熟、亲昵。茉莉花比行院里其他的花更讨人喜欢,一来天生貌美,二来举止娴雅,三来性情温和。——她最走红运时,追逐献媚的少年子弟很多,袁凯与那个文景芳也在其中。袁凯也曾试图出钱赎买茉莉花,但不知为何,她没有答应。文景芳也动过这念头,同样遭到她的拒绝。不过,听碧桃花说,茉莉花后来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她嫁给了那个枯索乏味的迂腐夫子孟岚之后。而同时文景芳对茉莉花也一直耿耿思念,没有忘怀。他常对其它姊妹说,茉莉花嫁给那个干瘪老头,太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了。
“老爷,我还打听到茉莉花有一兄弟,名叫史晓鸣,是个不成器的后生,吃喝嫖赌,无一不嗜,时常向她姐姐乞讨银子。茉莉花的一点微薄积蓄都让他吃化得罄净。那茉莉花却疼他心切,从不正面指责他,教诲他,一任他放浪挥霍。后来那史晓鸣不知怎么失踪了,急得茉莉花四处央人打问消息。好几天前,他又露面了,去找她姐姐要钱,与孟岚纠缠不休,茉莉花十分伤心,又劝慰不得。最后史晓鸣与孟岚还吵了一场,愤然离去时扬言他能从袁掌柜那里借到一大笔钱来。此后,便再也没见着过他。”
狄公问:“你问了孟宅那侍童的事吗?昨夜他可是外出了?”
“昨夜那侍童并未外出。老爷,这事我问了他父亲和街坊邻里。侍童他在孟宅吃了夜饭直接回家了,到家后便躺在那张破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今天天亮。对,老爷还问及袁凯、文景芳昨夜之事,我也打听清楚了。昨夜陪侍袁凯的是牡丹花,两人厮混到午夜过后,袁凯才离开‘杨柳坞’。陪侍文景芳的是杜鹃花,杜鹃花说昨夜文景芳喝得酪酊大醉,离开‘杨柳坞’时都已三更了。——噢,两人都是步行回家的,不肯雇车轿,说是月色清朗,夜风凉爽,正好醒酒,一边亦可观赏湖畔风景。
“老爷,我打听到的便是这些,依我看来,那史晓鸣倒是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恨孟岚娶了他姐姐,绝了他的银钱来路,又手头悭啬,还数斥他不务正业,如今这史晓鸣又不知去向,莫不正是他杀的人?”
狄公说:“马荣,你又饿又累,快去后厅膳堂吃午饭,好好休歇。下午无事,晚上我再来找你。对,你可嘱椽吏撰一份海捕文书,通缉史晓鸣。”
狄公匆匆吃罢午饭,拣了个清凉的桐荫,安一张竹椅坐了,正待细细理一理孟岚被杀一案的线索头绪,当值文书就送来一件公文。原来洪参军他们已经侦悉到了盗劫衙库的那伙强人的情况。公文上说共有六人参与了那次盗劫。他们一伙在西界牌村的酒家大嚼了一顿后,便在那里将盗来的金子交给了一个少年。那少年接过包金子的包袱后,便出了西界牌村,穿入邻县的密林。第二日,有几个樵夫在那密林的一条沟渠内发现了那少年的尸身,已是脑颅迸裂,血肉模糊。匆匆验过尸,便发现那少年的嘴内有蒙汗药,故洪参军断定盗劫衙库一案是预先精心策划的。动手的一伙强人只是被人重金所雇,那少年则是中间递传,而元凶最后才出来收拾终局。——杀死少年,独吞了那十二锭金子。因那少年死在邻县的密林里,洪参军在公文中又恳请狄公亲去西界牌村外密林勘察,并申文邻县县令,协同搜捕此案元凶。
狄公合上公文,闭目沉思。他虽然应该立即赶去西界牌村亲断此案,但眼下孟岚的人命案尚未了结。袁凯和文景芳固然有涉嫌疑,但史晓鸣呢?他的奇怪行迹说明什么呢?会不会真是史晓鸣杀的孟岚?他只觉头痛隐隐。
凉风习习,蝉声长吟。狄公渐渐神思涣散,眼皮沉重,不觉睡去。
狄公醒来,日已西斜,马荣恭立在他的竹椅边耐心等候。狄公懊恼不迭,口称误事。
马荣禀道,通缉史晓鸣的海捕文书已经派人四处张贴,县城四门都增派了兵士严密监守。
狄公点点头,将洪参军送来的那份公文递给马荣,说道:“你先将此公文细阅一遍,明日一早我们便去西界牌村现场勘查。去来一百二十里。你需张罗好一应车马侍从,听候调遣。州衙连连派人来催信,此事看来不可延误。”
马荣去后,狄公沏了一盅茶慢慢呷着,一面又苦苦思索起孟岚一案的来龙去脉。突然,他眼盯着手中的瓷盅呆呆出神,猛然想起了莲花池小亭内失落的那只白瓷杯来。孟夫人说孟岚一向自用那只白瓷杯,早上去那小亭时因何没发现。而那客人——当然是凶手——的绿瓷杯却放在圆桌上。
狄公放下茶盅,从窗子的方格偷觑了一下衙院四周,并无人迹走动,便匆匆换去公服,迅步穿过花园,开了东隅的角门,悄悄出了县衙。
狄公雇了一顶大轿,直趋东门外“杨柳坞”。“杨柳坞”内灯红酒绿,人影绰绰,繁弦急管,笑语浪声,嘈杂一片。狄公草草兜了一圈,看着轿夫离去,便撩起袍襟径奔孟宅。
孟宅那竹栅门虚掩着,并未上锁。狄公侧身闪了进去,悄悄绕着莲花池水堤摸向孟夫人住舍。这时新月如钩,夜风微微,莲花池上静幽十分。狄公俯身拣起一块石子,向池中荷叶密集处扔了过去。“扑通”一声,石子坠入池中,顿时噪起了蛙声,继而呱呱一片,闹破了这夏夜的宁谧。狄公点点头,微微一笑。到孟夫人房宅门首,狄公细听了半晌,并无声响,便上去“嘭嘭”敲门。
木栅窗洞里闪出了灯光,有人急急拔去门闩,上前开门。
“快进来!快!快!”
孟夫人开门见是狄公,蓦地一惊,吓得几乎叫出声来。
狄公冷冷地说,“孟夫人等候的是何人?”
孟夫人低头不答。
狄公闪进了房门,反闩了门,又问:“快说!究竟在等谁?”
孟夫人支吾答道:“小妇人听得蛙声大噪,心中惶恐,忽想起大门未锁,正起身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