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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莉小姐,令兄心病猝发,已死了。”狄公深深瞥了那个盲姑娘一眼。
兰莉点了点头:“驰骋锐气,致触天怒,也是劫数。兄长算尽心机,最后算了自己性命去。早在意中,救也无及。——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狄公感慨深服。
“冒犯问狄老爷。钦差果是兄长所杀?”
“不,毒杀钦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奴家一直担心兄长与她痴情过深,必无善果,终是祸根。那日他两个将钦差尸身弄去花塔寺前,我乘隙窃了那蛐蛐,又见他身上还有一纸信封,故也一并盗了,暗中送与你们。”
狄公曰:“将那信封塞在乔都尉怀中的想是令妹杏枝了?”
“正是杏枝。她原想送来都督衙门的,只恐把持不慎,一旦漏泄,不可设想。故伺机塞入乔都尉襟怀,也是不得已。——那两张地图也是赖杏枝从兄长处窃得的。兄长并不知此事,不知为何将她杀害?”不禁语音酸涩。
“杏枝是被误杀的。——那日歹徒要追杀的正是你兰莉哩,也是巧合,天意如此——本官对兰莉小姐不计安危,暗中相助,感铭十分。”
“狄老爷过誉了。陶相公见义勇为,挺身救我,乃是男子本色。试院那夜,不是他两个奋力搭救,险些又被歹人害了。——奴家只巴望兄长悬崖勒马,不要自投深渊。兄长却视奴家为仇寇,追杀不放。”说罢,不觉泫然出涕。
“本官亦不明白,你一个盲女子,如何行动自如,又善于躲闪。”
“奴家虽是双目失明,但手足耳鼻十分灵捷。这祖宗府第内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数得过来。其次便是试院,南海神庙了,时常去那里捕蛐蛐,门户嘹户。”
狄公叹息良久。遂下楼阁命乔泰率众衙丁搜索梁府,拿获谋逆证据。又命一缉捕道,曼瑟已逃,恐尚未出海。严令市舶司及关卒巡兵仔细追捕,不许一条番船扬帆启航。
半日不见搜出一件信札纸笺来,乃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只捉到几个喽罗爪牙。遂命轿马牙仗回都督府。
温侃早一肚疑云等着狄公回府来,狄公笑嘻嘻把着温侃衣袖,一同进去西厅书房坐下细说。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么事了?”
“一帮水贼进了梁府大肆抢掠,梁溥先生当即吓死。本官闻报即率亲随衙卒前去剿捕。水贼顿作鸟兽散,只保全了财产,而梁溥先生已不救……”
温侃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帮水贼是何等人物?”
“听说是水上人与番客暴徒乌合之众。温都督日后治岭南,须缓和这两种人的怨怼情绪。不可歧视虐害,也应妥善防范。宣课圣教王化,奖劝商市渔捕,化积怨为怀德,共图长久治安。”
“那钦犯人头,露布又是如何一回事?”
“柳大人已在广州遇害。本官已缉获凶手,押赴长安。这事朝廷自有处置,你我就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问及,一概不答。”
温侃不好再问,又怕柳道远之死与自己广州治绩有玷,不由双眉紧锁。
狄公笑道:“柳大人之死与温都督一无干连。朝廷问起此地政声化绩,本官自有回话。温都督毋需深虑。”
温侃感激道:“仰仗狄大人遮护。”
狄公道:“还有一件小事,倒想与温都督证实,本官听说温都督早年与广州一波斯女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不欢而散了。”
温侃顿时汗流,心中震栗。
“狄大人既已问及,我也不敢隐瞒。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初到广州,还是都督府司马。与一波斯商人投契,时常过往,竟与他的女儿有了恋情。一时两个缱绻难分,百般恩爱。当时朝廷严禁地方官员与番女通婚,为之,我也动过与那番女一同逃去波斯的念头。
“一日她来找我,说她不能再来见我了。我追问缘故,她支支吾吾,似有难言苦衷。我当时蠢愚至极,竟以为她要与我决绝。再没细想,便也死心。——后来我成了当时岭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后一个月那波斯女子送来一信,竟是绝命书。信中说及她当时因是怀孕而不敢再来见我。如今恩断义绝;她已溺死那一对孪生女,自己也含恨自尽了。
“当时我痛苦异常,几不欲生。——狄大人,这应是运命的戏弄,我万万没想到竟会有如此结局。岂止是不欢而散,简直是太惨酷残忍了。十几年来每念及此,辄愧疚交攻,坐立不安。只恨当时年岁太轻,行事糊涂,铸成大错,悔之无及。——如今创口仍在流血。狄大人今日问及,我除了惶惭深责,无地自容外,能再说什么呢?”
狄公见温侃真情迸发,已露悲声。忙劝道:“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无意责备。不过我还听说你那一对孪生女当时并没淹溺死,而是送与一个姓方的商贾。她母亲只是含恨激刺你而已。”
“什么?那对孪生女还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里?”温侃似觉醍醐灌顶。
“姓方的商贾破产后又将她们卖与一富翁。那富翁是半个波斯人,为人忠直仗义,由他一手抚养成人。如今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仿佛两朵奇花。”
“狄大人这话当真?她们现在何处?那富翁又叫什么?”温侃惊喜交集。
“富翁便是倪天济,你的孪生女,一名叫汀耶,一个叫丹纳。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你的气派。如今都十七岁了,正是倪府里一对夜明珠啊!”
温侃流泪道:“真有这事了,叫我如何是好?”
“哪日有空暇,你不妨乔装私访一下,庶己也可平息若许多年来内心之苦痛——她们在倪先生的宠爱下日子正无忧无虑,优裕十分。温都督千万不要去认回,反而成拙。只暗中与倪先生作个忘年朋友,从容留之。——这是本官离广州前的一点诚心忠告,谨望三思。”
第廿四章
狄公命陶甘打点卤簿仪仗,扈从轿马,限时启程返京。诸项处置善后委托温都督亲办,梁府家业归由兰莉一人承继,嘉勉倪天济,抚慰鲍宽,杖责姚泰开。—一落实,乃闷闷坐在西厅书房内静思。
柳道远的案子固然是结束了,三太子登基大势所趋。但王太监、法明和尚看来是轻易处罚不了的。娘娘虽暂时含忍,但咄咄逼人之威势终要酿成更替唐祚的气候,恐御前三省台阁都没可奈何。自己的前程也在未卜中,逞论垂勋于竹帛了。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惨淡一笑:“乔泰,没想到你我多年违隔今番又在一处勘破了这广州案,也是缘法相投。不过,我可以断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破案了。——我再不会亲自去与各种罪犯打交道,较量智勇,筹算棋局了。回京后,我打算辞去大理寺卿的官职。我老了,与梁溥的对奕中,处处觉得力不从心。
“乔泰,你跟随了我这许多年,屡立奇功。马荣他已成了家,有蓝白、绯红一对孪生姐妹,何等美满。我见汀耶、丹纳这一对孪生姐妹,也有意嫁你。少刻我便传倪天济先生到衙门,当面说合,令他收拾金珠币帛,以为房奁。倪先生也敬重你,想来是不会费许多口舌。携回京师,即可成婚。——日后我致仕退野,有你两个好友日日为伴,四个媳妇贤慧款待,这晚景也何其乐耶。”
乔泰羞涩满面,从中感恩道“老爷疲惫了,我们上楼阁去稍稍休息吧。陶甘打点再快,亦需申牌才能启程。”
狄公答允,两人上来楼阁寝房。乔泰在地板上草草铺了一层蔑席,躺倒便睡。狄公上床,解带宽衣。窗外正有一丝丝微风,整个衙府静寂十分,两个很快便沉沉睡熟。
突然窗外黑影一闪,跳入一个人来。蒙面遮眼,裸臂担胸。手执一柄弯刀,轻轻摸到狄公床前。低低几声狞笑,正要举刀行刺,忽见桌上搁着狄公那柄雨龙宝剑。那人将弯刀插在裤腰上,探手去取雨龙剑。
他轻轻拈起雨龙剑,观常片刻。猛地一抽,果然寒锋冷光闪出。一时性急,剑鞘落地,“当嘟”发声。
狄公、乔泰同时惊醒。那人对准狄公喉间猛力欲刺。乔泰后背飞起一脚,踢着胫腿,一剑刺空,不觉恼怒,返身向乔泰杀来。乔泰猝不及防,雨龙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顿时血流如注。
狄公从地上拾起剑鞘,那人舍剑刚要挥腰后抽出弯刀,已被狄公剑鞘猛击额面,五官碎裂,抱头倒地。——狄公上前撕开蒙面,原来是个胡人。
狄公将乔泰扶定放平在床上。乔泰道:“他就是曼瑟。”又微微一笑,闭合了双眼。
陶甘及四名衙丁赶到楼上寝房,大惊失色,忙报信于温侃。
仵作拔出雨龙剑,调敷了金疮药。乔泰已脉息寝微,奄奄一息。
狄公潸然下泪,遍身冷麻,半晌无声。
陶甘将雨龙剑拭净了,插入鞘内,交与狄公。狄公泣声道:“我与乔泰,以此剑相交,以此剑……永诀。”说罢将雨龙剑平放在乔泰身上。
“这柄宝剑已沾了乔泰鲜血,我岂能再将它佩在身上?”
乔泰眼含热泪,最后望了一眼狄公,嘴唇动翕一下,静静闭上双眼。
都督府衙门前院,狄公的轿马仪仗已编伍就绪,马蹄嘶刨,幡旗猎猎。
第廿五章
狄公传命轿马仪仗举丧,为乔泰致哀。明日一早启跸返京,枢榇随行。
倪天济率汀耶、丹纳姐妹赶来衙门吊孝。倪天济伤感噎哽,汀耶、丹纳两个更是悲恸欲绝。
温侃殷勤款待倪氏父女,心中酸甜愁喜一言难尽。从此与倪天济结为至友,往还甚密,终不提身世秘密事。倪天济遂罄其所有坚心办道,朝夕持斋。——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陶甘忙着协助温侃处置一应善后:将珠木奴尸身运去花塔寺焚化,梁溥府上捉到的几个爪牙凶手押往北门外凤凰岗正法。又去梁府吊孝。
慧净率花塔寺和尚主持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追荐梁溥。梁府家政暂由梁溥兄妹的一个舅舅代摄。陶甘里外寻遍不见兰莉影踪,不禁启疑,径奔狮子坊而来。
陶甘一口气跑到兰莉先前那间楼顶,先屏息在房门外静听片刻。房内啾啾虫声,绵蛮悦耳,心中大喜。
“是陶相公在门外么?”兰莉已听出动静。
陶甘推门而入。兰莉捧茶让坐,两人遂并肩坐在床沿上。
“令兄治丧,里里外外忙成一团,你却为何偏偏躲在这里?”
兰莉道:“有娘舅主持家务,不必我事事躬亲。再说我最怕和尚念经,与其听念经,不如躲来这里听蛐蛐鸣哀,也宽心些。”
“兰莉小姐接连丧亡兄妹,从此孑然一身,何等孤寂。”说着不禁愀怆下泪。
“你也丧失了最亲密的同僚。——休要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兰莉轻轻叹息。
陶甘酸苦地嗯了一声:“此去京师,情景惨澹。唯可以宽怀破闷的只有两匹蟋蟀了。一匹是塞入乔泰兄弟襟怀的,一匹是试院那夜你仓促遗下的。——狄老爷已立誓不再问狱破案,我从此也恬淡心志,专务读书,唯期老死长安了。”
兰莉朝陶甘挨近一下:“看到这两匹蛐蛐便是看到了我。”
“有朝一日,你携了这许多蟋蟀来长安看我多好啊!——这人世间只有你一个女子是心地纯美的。”
兰莉道:“只要你的妻妾不吵骂便行。”
“苍天可证,我陶甘至今光棍一条哩。只除你兰莉,再不会有妻妾。”
兰莉双颊泛过一阵红晕,如胭脂轻抹,不由羞滴滴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