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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程家驹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他是自己的救兵。这一点,章如月已经替他作了保证。女人跟政治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女人天生跟政治有仇?不是女人跟政治有仇,而是政治跟女人有仇。女人风情万种,旖旎动人,不由男人不爱。哪个男人说不爱,那是扯谈。就是这难能可贵的欲望求不服输的劲头,才使得那老朽的理智步步后退,规范的框架纷纷松散,受羁的心灵得以解放。政坛一般拒绝女人登场,也拒绝常在不同女人身上的登场的男人登常政治是男人的游戏,玩得精疲力尽之后,又要在女人身上得到喘息和休养。政坛排斥女人,政坛上立足的男人又离不开女人,这,是一个矛盾。这也有点像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在同一根绳子的两极上惊险地走来走去,又不被摔下去,男人生命的全部滋味和快感就在这里,一生所求的就是这个。
半晌,程家卿也进了屋。
这辈子要对得起章如月才是,不要说还包括为了自己,就是单为章如月,也该到家驹家里跑上一趟,程家卿暗暗发誓。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就像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而章如月还年轻,哪天生了孩子,就是自己的骨肉。人高马大的儿子已经不认自己这个父亲了,章如月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惟一的后代了。吃、穿、用,从小到大,样样不能少,也不能比别人差。章如月呢,人是个好人。平淡,清雅,甚至有些天真。虽然不是完人,但是个诗意的女性。不过,对稼穑之艰,对人世之险,她是一点不懂的,指望她如何如何为家事操劳,为未来打算,是指望不上的。他是爱章如月的,章如月也是爱他的,但她的这种爱,是绵绵细雨,涓涓细流,缺少——,对,缺少一点刺激。她是个婉约派,与自己暗地里来往时的激情仿佛一座活火山,喷发之后顷刻之间就空空的了,所以生理的刺激得由其它方面的行动来弥补,否则,就十分空虚。就是无事生非,也比难捱的空虚好。
他用情专一地注视着章如月。
他看着她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式,好像他要远行,准备在这一刻时间里,将她现在的形象带走。
章如月天天起来第一件事是梳头,然后是伺弄她的花草宠物,然后是洗脸,洗脸之后是化妆,现在她正在化妆。
“老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画?”
“粉搽得这么厚,打扮得像日本的乐妓似的。”
“是嘛。喂,别紧看我,看得我——”
“我就那么令你讨厌。”
“不是讨厌不讨厌,反正你别看我。”
“其实,我没有看你,我在看镜子里的你。你说,一个人如果永远在镜子里,不是生,又不是死,却能照样吃、喝、玩、乐、睡下、起来,那该多好。”
“说些什么疯话。那样看我,又说些这样的疯话。我怕有什么事。”
“我看你,一眼不眨,是怕一眨眼这些美好的瞬间也眨巴没了。”
“哟哟,越说越不像话了,像留遗言似的。我看你不像是在家里,倒像是在病房了,高烧似地胡言乱语。”
程家卿得意地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上,像只猫头鹰。
“好了好了,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我关注人家,人家还不当回事。下回我的眼睛可要在别的人身上溜来溜去的了。”
章如月在镜子里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就你口袋里的几吊钱,还想溜漂亮姑娘,你付得起青春损失费?看人家一眼,人家的青春就被你看坏一半。你这邪眼,赶明天叫人——”“叫人怎么?”
“叫人……叫人,放入鱼缸里,让鱼缸里的金鱼去啄。”
“你这么狠心咒人,当心嘴上生疔。”程家卿转移了话题。“我不和你讲这么多了,我明天就走。”
“你要走,去哪?”
“慌什么,我又不是和人私奔,我还回来的。我可不愿意你变成一个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双泪直流的小怨妇,我决定明天动身,去家驹那儿。”
“那——我去替你收拾东西。”章如月起身就要去里屋替程家卿准备行李。
“早饭都还没吃呢,急什么。”
程家卿笑了,章如月也笑了。
章如月的笑像冰激凌一样化入了程家卿的心里。程家卿的心里像什么在龙腾虎跃着。
趁她还在笑的时候,程家卿冷不丁地凑近前去,一弯腰,猛地将她抱了起来,然后欢快地旋转起来,一圈,一圈,又一圈,像在溜冰场上一样潇洒劲剑程家卿年青威猛的动作,使得如在半空飞翔的章如月又惊又喜,眼里满是飞卷的、酣畅的、变幻的春水浸润过的色彩。章如月的双唇翕动着,张成新月型。随着程家卿有力的旋转,一股独特的香味从她的身上飘出,并在屋子里荡漾起来,令人心醉,仿佛屋子里开满了桂花,使绵延在屋子里的各种花草与动物混和的怪异气味在这芳香摧枯拉朽的攻势下一扫而光,变得洁净清爽起来,旋转还在继续,程家卿更加得意忘形。
“快放我下来。”
突然,章如月在上面喊着。
“你说什么?”
“快放我下来。”
程家卿放下章如月时,才发现小菊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和章如月,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她惊异的神色好像是看见两根弹簧无缘无故地跳起舞来。怪诞而生硬的神情像是被人在背后用木棒猛击了一下,来不及回顾。见她这样,程家卿也很窘迫,智商一下从一百多降到了零,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菊惊异是自从她来到程家卿这里以后,从未见程家卿和章如月表演过这种游戏。
况且,程家卿平时一直很严肃,不苟言笑。他现在的举动与以往的举动,前后反差太大,使她一下子很难适应。过了一会儿,发愣的程家卿开始恢复常态,他先是踌躇了一下,然后问小菊:“早饭好了?”
“好了。粥,鸡蛋,辣椒酱,都在厨房桌子上,用罩子罩着。”
“小菊,我们先去买菜,等一下回来再吃。家卿,你就先吃吧。”
章如月的话也起到了解围的作用,带上菜篮子,章如月和小菊两人一起出门,屋子里只剩程家卿一个人。屋子里很静,也很空。此刻,程家卿哪儿也不想去,他兀自在屋子里蹁起步来,享受着他与章如月共同制造的快乐的余波。他在靠近窗台的地方听见了嗡嗡声。啊,是蜜蜂。是的,是蜜蜂。
小家伙,也不多睡一会儿,大概很早就起来了。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看什么都是可爱的。程家卿十分投入地看着这只小小的蜜蜂。它分明想逃出这间屋子,它在玻璃里层的边缘打转,像绕丝团一样绕了一圈又一圈。它始终不曾逃出去,但仍在锲而不舍地努力着,期冀有那么一线希望,就在它下一次相中的目标上。难道这房子还不够温暖?不够明亮?现在是早晨,而中午很快就会来临。一个普通的中午,也拥有比早晨强烈得多的温暖和明亮。这只小生灵,难道是自己身份的象征?它的命运值得关注,它为什么要逃出去?它能否顺利逃出这间它也许认为是囚笼的房子?它逃出去又能否获得自由与幸福?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以庄重尊敬的方式来对待一只微不足道的小昆虫。他观察的时候,忍不住想笑,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与这只小生灵之间存在的联系。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胸膛里跳动着一千种莫名的喜悦。
也许黎明时的太阳还带着婴儿的乳香,但是到了八九点钟,从太阳身上飘出的则是一种成熟的年青人的气味了。太阳白炽的光线渐逐在加强,使他专注的目光不断看到白点和黑圈。程家卿不时地揉揉眼睛,而燥热的气息也在不断浓烈。
那只蜜蜂终于逃出去了,它不见了。程家卿的欣喜多于惶惑。咦,怎么,自己左右两边的眼角怎么都凝着泪?程家卿觉得心中有一种激动。仿佛这对他很重要,程家卿觉得有必要寻找到蜜蜂出逃的途径。终于,程家卿搜寻的目光又在窗玻璃上游移。好不容易,他在最西边的玻璃与窗根交接的地方,找到了非常小的一小块缺口。它一定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尽管这儿小得几乎容不下它的身子。模棱两可的玻璃外沿随时地使它受到擦伤,木头的窗棂也会咯得它生疼。
多么不容易!多么了不起!
除了逃出去,已别无选择。我也要想方设法,逃出目前这种困境。哪怕是一丝缝隙,也要将它找到。顺着漏洞,顺着缝隙,逃出去!逃出去!
这个决定,使他第二天踏上的旅程变得不那么难捱。旅途上,有一只蜜蜂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为他鼓劲,与他说着别人听不懂的体己话。
第四天,程家卿才回来。他敲门时,连章如月都认不出他来了。
“你找谁?”章如月拉开门,心特特特地跳,战战兢兢地问。面前的人使她想到恐怖片,她急切地想把门关上。
“我是程家卿埃”
声音没变,是程家卿的声音。
“天!你怎么啦?满身是血。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逃犯呢。”
章如月颤抖着,神情紧张地看着程家卿脸上,下颚上附着血痂。血痂的颜色已经变黑,如同沉着的色素。他的头发蓬乱,梗直,犹如冬天冻僵的残草,衣衫褴褛,很脏。
“路上翻了车。”
章如月不由地打了寒噤。
“唉,是从悬崖上翻下去的。公共汽车翻了以后,我饶幸被树枝挂住了,我爬上来以后,发现自己没事。没事的少,死了伤了的不少。在路上拦了几辆车,人家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是越狱的,都不肯让我搭车。最后,我狠下心来,不顾一切地横在公路上,才搭上一辆东风大卡车。可惜,家驹让我捎给你的东西可能都掉下去了,我也没顾得上去找。当我发现我还有气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见到你。嗨,总算回来了,只可惜那些家驹送给你的东西。”
“人回来了就好!家驹的东西心领了就是了。”
章如月眼圈都红了。她背过身去,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下来。那些泪,一旦下来就会淅淅沥沥个没完。等她再转过身来,眼圈不红了,脸上有一些含意不明的笑。她对坐在沙发上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的程家卿说:“去洗洗吧。”
这时,小菊也出来了,她一看程家卿,下巴像掉了似的,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
在章如月和小菊的帮助下,程家卿洗了头,洗了澡,总算又恢复了他正人君子的原形,章如月请求他睡上一觉。程家卿一觉睡下,醒来已是月上树枝头。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惊动他。人睡得很好。他的睡眠像一匹新纺出来的放在桌子上的布一样完整,平稳。
见他醒来,章如月端上来吃的。
“这是猪血,清清肺。吃完了,我再给你盛一碗米饭来。这么一折腾,跟大病一场差不多。病好后头一个想吃的就是大米饭。”
章如月坐在床沿上,笑吟吟地看着程家卿。一条腿亭亭地点着地,另一条腿横陈在床边,半截藕似的乳白小腿露在外面,一只手就搭在这条腿上。没握着什么就赛如握着一切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