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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雷啊!你是钦差大臣,我怎敢抗旨不遵呢。已经传了我手下一个去了,是不是觉得不够份量,又要来添几个。”
雷环山奋力压抑住自己的急促心跳,告诉自己:冷静,继续下去,忍一忍,你面对的是一个色内俱厉的浪尖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政坛重量级人物。况且,脚下的整个城市目前都在他的管辖之下。他虽不能呼风唤雨,但是你想拔他的一根寒毛,即使手尚未触及,他的寒毛便已长成了一柄利剑,把自己的涵养拿出来,案子要一关一关地过,不能在高无极这里卡了壳:难道任凭问题像地质沉积层一样永远存在于自己和高无极之间吗?
“不是添几个人的事,而是要澄清事实,找出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对上对下都好有个交待。”
雷环山每说一个字都如急滩上逆水行舟,一寸一寸都是咬着劲上来的。他并不紧张,但是有一种空落感,怕有闪失。不能让杜若同志失望埃杜若同志太忙了,不能再惊扰他。
“那就好,那就好,是脓胞嘛,再大也要挤破它,是肿瘤嘛,再大也要割去它。我不反对,我不反对,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哈,老雷,你不要介意。我知道你是个玩笑大王,可你知道现在的难处。提拔一个干部不容易啊,提拔一个年轻领导干部更是不容易啊,这一点老梁最清楚。”高无极把面对雷环山的脸转向梁部长。
“是啊,是埃”梁部长点头称是。这不是全市优秀机关干部培训班开学典礼,他不点头称是谁来点头称是。
梁部长是个快五十的人,白净,人很瘦小,像个功课过于认真的贫血的学生,一望而知是个拄着笔杆子在文件堆里跋涉了不止二万五千里的老机关。他行动起来恰到好处,作风文雅驯顺。
“那么,我们的意见是想对红城县的组织部长傅梅进行调查,先免她的职,然后再一步步弄清楚,没有问题自然是要重新安排的,有问题要根据问题的大小进行处理。”
“喔,傅梅,她也卷进去了。”高无极不禁蹙了蹙眉。那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女人埃年轻,充满活力,头脑虽不是哲学家的头脑,但也不是乡村教师的头脑。不过,到底年轻,一时冲动犯出错来也难说。
“目前只是接到群众的一些举报,她在安宁做的一些事,可能群众有意见。”
雷环山尽量说得含蓄而又让对方明白,但又不让坐在他身旁的人认为自己是一团火。
“众怒难犯埃有些事,群众不理解,开拓型的领导干部、思想解放一点的干部,能做出惊人的成绩来,往往负面影响也大。”
从高无极爱护的口吻里,雷环山觉出了中国人惯有的那种长辈护雏的心理。即使儿女们并不争气,大家依然认为儿女总是自己的好,并在他们犯下过失时替他们辩解,施展手腕斡旋,不遗余力。雷环山正犹豫着,在想如何把必须要说的继续说下去,而他又不能越俎代庖。他已经说明了来意,只是尚未奏效。看起来,他是在征询,事实上,像是在干涉。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位名震一方的市委副书记。
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法律加百分之一的政治,也不能代替整个政治——但已如同一个游在河中心的人,无法退却。再没有人说话,场面就要尴尬。
好在高无极说话了,“我们可以召开一个市委常委会来研究这件事,但能不能达到你的要求,我不敢保证。”
当着雷环山的面,高无极向梁部长布置了会议日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议就在确定的日期举行,高无极这样强调着。
1996年4月。傅梅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就像我们随处可见的道路的转弯。她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搭上是快车道,然而快车道也有转弯。
这是一个樱桃花开、天朗气清的日子,在县委餐厅吃过早饭,傅梅迈着富有弹性的碎步向红城县那栋九层的县委办公大厦走去,她的办公室在三楼。今天她不到办公室,她去的是四楼的会议大厅,有一个重要的会议需要她参加。
她每迈一步,丰满的胸脯、柔韧的小腹、结实的大腿就不约而同地火热地颤动一次,显得蓬勃而快乐。似乎她身体的成熟与她在仕途上的发展暂时都达到了饱和状态。悬挂在她耳垂上的黄玉耳环,作为世界上最快乐最小巧的秋千,骄傲得根本不让人看见它的摇晃,几乎没有男人敢于朝她投去觊觎的光,她那么春风得意,男人们只能向她献上尊敬的目光,逼迫自己自卑——她是整个红城县城的焦点,一个体态风韵的女人,年纪轻轻就进了寻常女人不敢想象的常委班子。对于好的前途,没有一个估价师敢于上前估评其价值几何——不止一个女人暗自羡慕、嫉妒她福星高照的一切,也不止一个女人私下里诅咒她,她的飘带一样的长睫毛、光彩动人的大国眼睛和绷紧腰身的合作的浅灰色男人才穿的西服都是她们诅咒的对象,似乎她全身藏着的都是她们诅咒的对象。似乎她全身藏着的都是或长或短的俘虏男人的秘密武器。关于她的内心人们知道多少呢?谁知道一张粉红色的糖衣里裹着的不是一块已经发黑的糖块呢?
在红城县委会议大厅,傅梅就像总统一样,微笑着,泛泛地向她经过的每一个点头。
即使与她相隔甚远的人,通过傅梅的微笑,依然感到这个季节特有热情,傅梅的热情和人缘是有口皆碑的。她的热情介于打情骂俏的热情和喜气洋洋的热情之间,具有冬暖夏凉春秋恒温的性能。一种有惊无险的热情,配和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酒窝一齐出售。不巧的是,今天会场的气氛却隐隐透出一股寒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底蕴。傅梅也很快直觉到了这一点,女人是多么狡狯善于伪装的动物。很快她坐了下来,眼波平静,不生涟漪,她看见了市委第二副书记,她瞄见与会者一律正襟危坐着,面孔严肃。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
市委第二副书记宣布了市委对她的免职决定。
整个会议全长不到五分钟。其间,傅梅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难道她知道她的处境就像审判席下的一名站着的被告。她的双膝好像是起着涟漪的水中的双膝的倒影那样抖动,两片嘴唇也像两张带电报箱片一样。
五分钟,五十分钟,五年,五十年,似乎过了半个世纪。
与会者全都散去了,双脚如同消声器,落地无声。没有人正面看傅梅一眼,也没有谁上前安慰她。明目张胆地去支持一个前途不明的同僚,无异于负荆于背。这,不符合他们的一贯作法,近墨者黑,他们牢记着这句古训。
面向窗户伫立的傅梅,痴痴地望着窗外,如同一尊古老而憔悴的望夫石,又如一尊汞化的人体。在离会议大厅南面窗户十米左右的地方,傅梅就这样痴痴地站着。
窗外有什么呢?窗外千年不变的风景,是悠悠白云,倏忽变为苍狗,或者其它的什么。白云的形状,就像暴君的脾气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人都散了,你怎么还不走?”
本已下楼的红城县委书记又掉转脚步,踅到她身旁,问道。
他的问话无形中猛地拉动了傅梅等待的身体里最隐秘、最敏感的弦。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她那明显属于厚积薄发的力量,随着她升到空中的攥紧的拳头,化为强大的声音。
红城县委书记本能向窗外望去。天空明明睛得好好的,怎么回事?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
傅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高亢嘹亮,像沙暴一样气势汹汹,将无数沙砾掀起来,乱纷纷地撒向四周。红城县委书记心里格登一下,心想:她的脑子大概适应不了这种急转弯,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说出这没来由的不知所云的谵语,而陷入了一种可悲的境地。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来。
“打雷了!下雨了!天要塌下来了!”
还好,在喊的同时,傅梅还知道拖着步子朝门口走去。她一步步抬级而下。下到最后一级,她似乎没有了力气。神情沮丧,全身疲软,像一个与海上的风暴搏斗了多时的水手。她在不断的重复喊着,她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弱,直到成了喃喃自语。
既没有打雷,也没有下雨,但是傅梅身上还是落满天塌下来时的碎片。她的身体像出了故障的不明飞行物,漂浮在空中。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像遭雷殛并引来天火焚烧的一棵树,布满了不堪入目的焦痕和创伤。她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两天,当她摇摇晃晃地起来,面对镜子,认真审视自己时,发现她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魔女。要振作起来,不能做外强中干的女人。她替自己鼓气,就像给扎破了的轮胎打气,劳而无功。
镜子中的她,皮肤黯淡无光,蓬发乱鬓,双眼如灌满了水银一样,毒辣而张狂,要将眼窝胀破似的,因疼痛而显形放大的敏感,像一盆横生在身体内外的仙人掌,使恐惧和焦虚通过所有的刺不动声色地传来一个锐利的信号。自已被抛弃了,被优秀的男人占主导的政治领地抛弃了,被许多优秀的男人所抛弃比被一个单个的男人引起的失恋和离异痛苦的抛弃更为可怕。而且,不仅仅是抛弃,还有抛弃之后又被出卖。被抛弃、被出卖所引起的双重愤怒拧成的一股绳,编织成了仇恨。仇恨的对象一个个列队来到眼前,高无极首当其冲。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仇人,傅梅觉得口干舌燥,难以应付。但如果不是高无极的首肯,自己是不会被免职的,高无极。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其实只要稍稍伸出手来,就可以搭救自己,完全可以不被潮水冲离岸边,冲到更危险的地方。一张阔脸,两只大而无神的熊猫眼,常年累月都是一套中山装,从不肯穿西服,这就是高无极。
傅梅想到这里,不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对高无极,她从前是敬爱得要命,现在是鄙夷得要命。仇恨极容易使人改变对另一个人的看法,从前眼里的优点将被挑剔得体无完肤,从前的恩情将被遗忘,取代感谢的是鄙视的抨击。郁怒的傅梅在完成了心理上的一场大革命后,决定实施一个刻毒而邪恶的计划。——把高无极也拖下水来,使之成为一名落水者。这样的话,在他出于求生的本能向岸边游去时,自己也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游上岸来,他不可能再踢开自己,在水中求生的力量会战胜一切,自己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出于无奈,事后也许会得到宽宥和谅解,谁叫你先无情呢?你无情我就无义。
其实,不是高无极无情,也不是市委常委班子成员无情,但终究无人敢与省委对着干,谁南辕北辙地闹腾倒霉的只能是自己。双十谋杀案毕竟是震惊四方的大案要案,谁只要一个指头卷进去了,而且这个指头的确是不干净的,那么,整个身子就会拔不出来。
程家卿的被逮捕、傅梅的被免职,无异于一次政治塌方。由双十谋杀案引发出来的一桩桩丑闻,将使许多弊端和漏洞暴露无遗。弊端和漏洞一展现,上面的人会骂糊涂虫,下面的人会骂腐败分子。一桩桩丑闻,将像一记记闷棍,会打得市委灰头灰脸。
谁会想到,一贯强大的傅梅并不是热熟的鸭子,嘴硬不是她的特长。人常说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其实报复也是,她们的报复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