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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蒋克、胡冬根、欧阳得贵的眼里,左处长虽不是偶像,但却像一位成熟的思想家,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力量。他们由此依赖他,他们把他当作朋友。他们希望在以后的一分钟,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里有什么能将他们和左处长他们铸成整体,而且时间越久越好。事实上,他们内心已经这样认为了。在被拘留的那个星期里,他们在审讯者面前,一时显得势单力薄,孤弱无援,还有诚惶诚恐,在他们无端受到怀疑的同时他们怀疑过正义的存在。而今,有了左处长的一席话,他们才开始相信,和埋在雪里的春雷一样,正义是存在的,只是没有发怒而已。——是谁从雪堆里扒出春雷,然后掷向广袤的大地和深远的天空?——是千千万万左处长这样普普通通的勇士,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勇士,活着的人被缚的灵魂、被侮辱与损害的灵魂才有要解放的意思。
左处长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沉默,大家都沉默着,好像沉默着是为特意分享沉默黄金般的价值。
左处长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工人宿舍大院里有一棵松柏,轮廓十分鲜明。这棵松柏,刚才来的时候左处长并没有注意到。尽管面临冬天,松柏依然翠绿,绿得这样细致,这样均匀,这样不愠不火,绿得这样信心十足,一直绿到人的骨子里来。
松柏枝头的松针,一针针,传递着看不见的绿色的细胞,集体的伟大,莫过于此。
在缤纷色彩的映衬下,有什么东西变得深奥难解了;而在素淡的背景衬托下,有什么东西从复杂回到真实的简单了。
当左处长的脸正对着灯光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蒋克、胡冬根、欧阳得贵的脸上吃惊的疲惫和苍老。这些具体的五官,给人的感动不亚于一只只在冰天雪地里既要为自己又要为婴雏觅食的麻雀。蒋克的脸尤其憔悴,他的下额瘦得一把三解板。是啊是啊,左处长所处的位置与他们所处的位置的确有距离,左处长抬起头,五脏六腑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热乎乎的东西似乎在流动,一齐涌向头顶。
“左处长,我们走吧。”一个干警提议道。
“多保重!”左处长与三个下岗的工人一一握手,他的手很有力。
再说多余的漂亮话便显得矫揉造作,甚至就连说出的“多保重”这句关心慰问的话,左处长在说出的一刹那就觉得是那样不切实际,近似空头支票。一个下岗工人,要让他加强营养增强体质,多保重,简直是残酷的讽刺。下岗所面临的困境和摆脱这种困境进行的挣扎,就足以使他们心力交瘁,直至掏空自己,难啊,这就像要求一个凡人与十万天兵作战。
这时,左处长被蒋克拉住了。
“左处长,两位警察同志,我请求你们别走,再坐下来。作为一名当年的市劳模,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向你们汇报。我已是个不中用的人了,我的肝已经大面积糜烂,胃不好,胆囊也有问题,我就等着阎王召见了。但不管哪天死,如果我不把这件事说出来,我即使死了,也难以瞑目。”
见他说得如此悲壮,左处长重新坐下。他很想听究竟是什么事。“慢慢说,慢慢说,你们作为下岗工人的代表,敢于挺身而出,就是勇士。这一点我们很钦佩。”
蒋克有些激动。
“可是比起老游击来,我们算得了什么。为了我们工人的权益,他走了,而我们活着的人却敢怒不敢言,不能为他说上话,真叫人憋气呵,现在我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
左处长神情严肃地听蒋克讲老游击和他的养子,讲到动情处,蒋克甚至哽咽起来,一旁的胡冬根、欧阳得贵也泪眼潸潸。
见惯大悲大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左处长和两名干警还是受了感染,表情十分沉郁。
第十二章 气死老游击
他是很悠闲的一个人,他不溜鸟,不下馆子,也不牵一匹雄赳赳的狗满街转。他有这个条件,然而他不,他是功臣,退休前享受副师级待遇,退休后也是,他就住在安宁设备厂附近,他和许多人有点头之交。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工厂门口、电影院门口、文化宫门口的棋摊,那儿热闹。他穿一身退役者固有的军服,踏一双常人不大爱穿的军鞋,除了夏天是草帽以外,其它时间戴的是军帽。他的胡子整齐如一把皮鞋刷子,这样的胡子配上方脸,自有一种悍霸之气。他的个子也不高,是北方来的小个子,十多年前他就老了。虽然老了,但他腰板依然挺得很直,令人怀疑他的腰是块钢。他走路也慢,但慢得有节奏,煞似老夫子抑扬顿挫的古诗吟诵。他拥有一根明亮的手杖,与他年轻时所获得的勋章相比,手杖仿佛更具风采和威严。
有人说,他在棋摊上与人对阵,无非是想重温一下旧时的战绩,可是棋盘上又没有销烟。
人们把他和他一样的南下干部一律称为三八式干部,意即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参加革命的干部。随南下大军来到安宁,使安宁贫苦老百姓获得翻身大解放的第一批转业干部中,名单上就有他,大家都叫他老游击。
当时,天下甫定,不少南下转业干部开始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说也怪,一到南方,北方子弟的审美观即刻得到了相应的提高。他们发现南方女子丰润水灵,妩媚娇嫩,皮肤像丝绸,眼睛像弯勾,一看就像初次听到隆隆的枪炮声,魂儿早不知挂在哪棵树上去了。而北方女子那曾经让他们眼里冒烟的壮实的胸部、壮实的胯,此刻想起来,竟然一无是处。
于是,有些在家乡早已结发之妻的干部禁不住诱惑,扮演了陈世美的角色。朴实敦厚的老游击,看不惯这类不良现象。他请了假,从北方带回他的妻子来安宁安家。这石破天惊的举动,令一些人目瞪口呆,怨声不断。他们怨他思想太落后,怨他与大家不是一条心。他只是淡淡一笑,解释道:“娶来的太年轻,我会短命;夺人家的媳妇,强扭的瓜不甜。”有福不会享的家伙。见他思想上如此保守,大家懒得再理他了。有好事者想看看他的媳妇到底长得多俊多甜,那么舍不得丢开。笑着进去,笑着出来。“嗨,分明长得像个窝窝头!”一脸诡秘的笑,一副鄙夷的口气。然而他们和睦,相敬如宾。散步时,非要前后隔一段距离,看上去像一个要去干点秘密的事,一个在后面跟踪,不像一些革命者刚与反动派拼完刺刀,又进入家庭的徒手搏斗。打啊闹的,让皮肉重新挂彩,让茶杯、家具粉身碎骨。老游击两口子呢,大家只见过他们新婚夫妻一样好红脸,却从未见他们交过手。打啊闹的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问世,可是不打不闹的老游击两口子却一直不见动静。
有人便不怀好意地猜测:“莫非老游击那要害地方吃过子弹,给打掉了元气?”
有人便不怀好意地回答:“谁看过窝窝头能下蛋。”
这样的话人们看不到老游击用行动来反击,便更增添了喜剧色彩和可嘲讽性,话又往深里去了。老游击是个耿直的人,说话如使棒,结果,反右时吃了大亏。之后,连锁反应似地厄运不断。“文革”一开始便被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七十年代初期才从牛棚里放出来。在这期间,他那窝窝头跟着吃了不少苦头,却没等到与老游击从牛棚出来那一天就病故了。好一阵子,老游击也无法从麻木中摆脱出来,哪怕是摆渡到苦难也好。两个苦难的人同吃一个酸橘,也比一个麻木的人独尝甜柚有滋味得多。
奇迹出现了。
老游击不再孤单。
一九七三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老游击像往常一样出外散步。在散步的途中,他看见前方路边许多人正围成一堆,盯着什么在看。看小狗?看小猫?看人玩牌?看人变戏法?老游击突然听到一种簌簌的落地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缘自生命本源的父爱,如盐粒簌簌掉落。一颗好奇心领着老游击前趋,来到人堆边。大家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
人堆里的人见是老游击,忙恭敬地散开一条路来,啊,是一个婴儿在裹得厚厚的襁褓里安然酣睡着。他有着嫩白的小脸,淡淡的弯眉毛,朱点似的小嘴唇,两扇眼皮合成的一条细线,横在鼻梁的消失处。这两扇眼皮打开,便是两座明净的天堂。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无忧无虑,不把一丝叹气带进呼吸中。一看到这个婴儿,老游击心里格登一下。是的,这,不是巧合,而是幸运之神的刻意安排。
这个孩子不是无心地,他躺在这里,是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到来,老游击想。
老游击甚至认定这是自己女人的灵魂里孕育出来的可镶嵌在自己生活中心的宝石。
原以为生命的白天就要结束了,哪知白天才只是刚刚开始。他的手指被竹签夹住一般颤抖,他的手是操过大刀浴过血腥的手,他的手指是扣过扳机的手指,舒卷自如,柔中带刚。怎么?这一次表现竟然如此失色?这纯真可爱的婴儿,精灵般的婴儿,难道是想考验自己的手是否能在抱起他的时候依然镇定自若?
“老游击,把孩子抱走吧。”
“对,抱走吧,看着怪可怜的。”
“积积德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他,阎王爷会在你的寿年簿上添年岁的。”
“让孩子给你做个伴,你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怂恿着老游击。其实,不用他们怂恿,他的心就动了。老游击咧开嘴,笑了,心里似有万面旌旗猎猎飞舞,他喜悦地摇了摇头,围观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行?老游击你怎么摇头?怎么不行?”
“你老游击是个老革命,还怕养不活。”
“我要不是有七个孩子,我一定把这小不点抱回家去。说实话,这总比养一只小兔子好玩。过不了多久,就能活蹦乱跳了。”
“操,养孩子难道是养小动物?”
“嗳,你别忘了,有人对孩子还不如对一只小动物好呢。”
“这孩子的父母真缺德,禽兽都不如。大冷的天,把孩子撂这儿了,也不怕把孩子冻感冒。”
“做父母怎肯把自己的亲骨肉随便乱扔?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去,是个野崽子也说不定。”
“野崽子也是人埃”
老游击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而是像鉴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礼物,或者上苍赠予的宝贝疙瘩一样深情而专注地看着这浑然不觉的酣睡中的孩子。他在抱起孩子之前不禁犹豫起来,像怕碰落草叶上一滴晶莹的露水。人们的误解和议论给了他一种全新的激动,抚养问题又给了他一筹莫展、隐隐约约的约束。在想到抚养问题的时候,他又想到了他的亡妻,如果她还活着,那该有多好碍…孩子绕膝而戏,妻子在一旁做针线,当他朝她看时,她也莞尔一笑……与故土隔绝多年,对牛马的咀嚼之声他似乎又有了分辨的能力。
朝天的大路上,车声辚辚,而自己在路旁成熟的金黄的玉米里挥汗如雨地劳作着,明刻地感到燥热、沉闷、喜悦和畅快……这一切亦真亦幻、若有若无的图像都来源于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他终于抱起了孩子。他闻到了孩子宁馨和疏松的睡眠的气息,这睡眠的气息像一幅丝绸,完整、光滑。大面积的苏醒,像春天的序曲一样来临了。他发现他的手心出汗了,仿佛蜜与醋交混在一起,一齐进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