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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张嘴,就叹气:“唉,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①牌长相当于甲长。
刘德山的女人平静地说道:“反正我不怕,狗剩子他爹上前方去了,咱们也算参加了。”
李振江娘们冷笑道:“你那算啥?还是要斗,你瞅,如今在农会里掌权当令的,有中农吗?”
刘德山女人点一点头道:“嗯哪,没有中农。”
李振江女人凑拢去说道:“他们开会干啥的,都瞒得丝风不透,咱们底厚一点的人家,啥也不摸底。”
刘家女人说:“嗯哪,早先开会还有人来吆喝一声,如今也没有人来叫了。”
“开当紧的会,不叫咱们,派车派饭,都有咱们的一份。”“嗯哪。”
李家娘们看见刘大娘听信她的话,就进一步编造:“派车派饭还不算啥,前屯还抓中农去蹲笆篱子呢。”刘德山女人的娘家是在前屯,也是中农,听到李家女人这句话,猛吃一惊。可是不一会,她清醒一点,就不相信了,她娘家的兄弟,昨天还来过,没有说起这件事。
她问道:“谁蹲笆篱子了?”
老李家女人胡乱编说道:“老施家。”
老刘家女人抬头瞅着她说道:“老施家?咱们屯子里没有姓施的呀。”
老刘家女人过门二十来年了,还是管娘家的屯子叫“咱们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马脚,慌忙说道:“没有老施家?那我记错了。反正这个政府的政策,咱们摸不清。”
刘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话,点一点头。李振江女人影影绰绰地又说了些小话,就叼着烟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后,在老刘家的脸上和心上,留下一个阴阴凄凄的暗影。她寻思着,胡殿文的家底,也不过跟她家一样,就是多一个牲口,可是也斗了,不定老李家的女人的言语,有一些道理。她思前想后,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吃完头晌饭,她牵着她家一个老骒马,外带一个马驹子,来到农会。为着不叫斗,不丢脸,她献出两马。农会却不收,老初说:“你先放着吧。”一听这话,她脸色变了。她还记得早些日子,地主假献地,农会也是这么回绝的:“你先放着吧。”这就是说,往后再来收拾你。把马牵回来,她又想起李振江娘们的话来:“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三星高了,刘大娘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正在这时候,有人叫门,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寻思着:“这会还有谁来呢?”她想起从前她随着大伙斗争地主时,也是叫一个女人,去叫地主的门的。她慌慌张张,不知咋办好。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紧急。她翻身起来,才披上棉袄,门外又叫了:“刘大娘咋不开门呀?是我呢!”这个声音很熟悉,很温和,她接口答道:“是你吗,赵大嫂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打开插着的柴门。她的心都敞亮了,赵玉林媳妇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妇女,平常和她谈得投缘。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干雪,叫她上炕。赵大嫂子盘腿坐在炕头上,跟狗剩子逗一会乐子,两个女人就唠着家常。赵大嫂子问:“你们掌柜的上前方去几个月了?”
听到问这话,刘大娘松一口气,拿出烟笸箩和旱烟袋,一面把黄烟捏碎,往烟锅里装,一面从从容容回答道:“三个多月了。说只去四个月的,这会子该回来了。”赵大嫂子看她递过烟袋来,笑着说道:“你抽你抽。刘大爷这回功劳可不小。”
刘大娘听到这话,心有底了。她噙着烟袋,心里暗想:“没有过,就不错,说啥功劳呢?”嘴上却说:“都是应该的,打国民党胡子,抱一点辛苦没啥。”赵大嫂子看一会鞋样,评论一会针线活,完了笑着问刘大娘道:“这几天老没见你上农会。抠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刘大娘喷一口烟,叹一口气道:“我寻思如今贫雇农当令,咱们是中农,成份占不好。”赵大嫂子连忙说道:“中农成份还不好?这话谁说的?”
刘大娘本想告诉她:“这话是李振江娘们说的。”但一转念,怕说出来,对不起李家,话到舌尖,就改口道:“没有谁说。自打定成份,划阶级,咱们中农没往前深入,贫雇农当令,你们说了算,你们是正经主子。”
赵大嫂子笑着打断她的话:“啥主子不主子的?你这还是旧脑瓜。”
刘德山媳妇说道:“凭你说啥,咱们成份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壮实,不敢往前探,抠谁呀,放谁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赵大嫂子接口说:“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说过:”言者无罪‘,你不知道?“刘大娘在炕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抽着,眼也不抬地说道:”屯子里的事,都是你们贫雇农说了算,妇女会里,也是你们贫雇农妇女打么①,咱们中农算是老几呀?“
赵大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接过话来说:“分出你我,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了?贫雇中农是一家,多咱是一样,哪里也一般。咱们跟毛主席那儿,早安上电报。萧队长今儿还捎信来说:毛主席打关里拍个电报来②,说要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许侵犯。”
①吃得开。
②指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刘德山女人听到这儿,移开嘴里噙着的烟袋,抬起眼睛来问道:“这话确实吗?”
赵大嫂子笑着说道:“谁胡弄你不成?”
刘大娘又问一句:“毛主席确实提到咱们中农么?”
赵大嫂子说:“萧队长还能胡弄咱们么?哈尔滨还把毛主席的电报登上报了。”
刘家女人轻巧地笑了,吧哒吧哒抽一阵子烟,又道:“我说呢,毛主席不会拉下咱们的。咱们中农黑灯瞎火地混几个朝代,也总是受人家欺侮。在‘满洲国’,地主把花销尽往小户头上摊。咱们掌柜的,也恨地主,就是人老实,胆子小,开头不敢往前站。”
两人越唠越投缘,越谈越对心眼儿。刘大娘起身从躺箱里取出一盘苞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烧壶水,泡上糊米茶,实心实意款待着客人。赵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说道:“差点忘了:萧队长捎个信来,叫你有啥困难,都只管说,不要外道。萧队长还说: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咱们是骨肉至亲,说话可不用抹弯,有啥困难,都只管说。”
刘大娘笑着说:“可也没有啥困难,”寻思一会又说道:“咱家官车派得多一点,往后劈了马的人家都得匀一匀才好。”
赵大嫂子答应把她这话转告郭团长。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家常嗑,刘大娘从炕上下来,对赵大嫂子说道:“你坐一会,我出去一趟。”
说着,她走出去,推开外屋门,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声响。她回到里屋,盘腿坐在炕头上,低声地,把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子,说些啥话,根根梢梢,都说出来了。赵大嫂子叫她往后再听到什么,马溜去告诉农会,又说:“郭主任明儿后晌召集贫雇中农开个团结会,合计解散贫雇农团,恢复农工会,中农和佃中农,也能参加。你一定去。会上还要合计分猪肉,劈麦子呢。郭主任说:眼瞅到年了,把斗出的猪肉,小麦,还有小鸡子,先放给大伙,包几顿饺子,过一个好年。”
说罢,她起身告辞,刘大娘要给她点上玻璃灯笼,她说:“不用,不用,这大雪地里,明明亮亮的,要灯笼干啥?”刘大娘的心随了这个好心肠的温和的女人了。她一径送客到门外,瞅着赵大嫂子隐没在下得正紧的棉花桃雪①里,身影全看不见了,她才插上门,欢欢喜喜地回屋里睡觉。
①像棉花桃一样的大雪。
13
屯子里开了一个贫雇中农的团结大会,取消了贫雇农团,恢复了农工会。农工会七个委员里有两个中农,郭全海当选作主任。农会宣布停止挖财宝,准备过新年,猪肉和麦子都分劈完了。贫雇农一人十斤猪肉,五升麦子。中农一人三斤猪肉,一升麦子。这种分法,中农也没有意见;因为中农家家杀了猪,自己有麦子。而且家口多,分的多;家比家,中农分的和贫雇农差不了多少,而贫雇农连明年的麦种也还没有呢。
分完猪肉和麦子,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农会出来,想回家去。在风雪里,她俩一面走着,一面合计慰劳军属的事,刘桂兰首先开口道:“这回慰劳,得兴一个新办法,像八月节似的,家家都是十斤猪肉,十斤白面,也不大好。也有不要猪肉,想要布的。这回咱们果实有的是,拿出一些来作慰劳品,调查军属需要,谁家缺啥,就慰劳啥,比如说:赵大嫂子的锁住,棉鞋还没有穿上,咱们就送她鞋子,这样又好看,军属都乐意。”“你这意见好,明儿咱们在会上提提。我倒忘了,明儿过小年,现在你去看看赵大嫂子,新年大月,叫她散散心,不要呆在家里想过去的人了。我先回家去烧炕。”
刘桂兰和白大嫂子分手,到赵家去了。刚一迈进门,从昏黄的豆油灯光里,她看见赵大嫂子眼圈儿红了。锁住跳起来,扯着刘桂兰的衣角,叫她上炕。刘桂兰上去盘腿坐在炕头上,谈起屯子里的一些奇闻和小事,谁家的壳囊给张三①叼走,谁家的母鸡好下哑巴蛋②,她也说起老孙头常常唠着的山神爷③和黑瞎子干仗的故事,说得锁住哈哈大笑着。疼爱儿子的赵大嫂子也笑起来了,屋子里变得乐乐呵呵的。锁住从炕琴上拿来把剪刀,几张颜色纸,放在炕桌上,拖着刘桂兰的手,要她剪窗花。她用蓝纸剪只鸭子,再用绿纸剪只壳囊,又用红纸剪朵牡丹花。锁住叫他妈打点浆子,把牡丹花贴在中间窗户的当间,左边贴鸭子,右边粘壳囊。正在这时候,猪倌吴家富从外头回来,一面拍去身上的雪花,一面赏玩窗户上头新贴的窗花,说道:“这叫鸭子跟壳囊,同看牡丹花。”
①北满农民管狼叫张三。
②母鸡下了蛋不叫,农民称为“下哑巴蛋”。
③北满农民对老虎的尊称。
说得屋子里人都笑了。刘桂兰要走,锁住拖着她嚷道:“姐姐给我再剪一个小猪倌。小壳囊没有小猪倌,要给张三叼走呢。”
刘桂兰指着吴家富笑道:“这不就是小猪倌?”
锁住抓着她的手,还是不放,说道:“不行,他太大了。”刘桂兰甩开手走了。走到院心,又回头冲窗户叫道:“锁住小兄弟,别着忙,往后再来给你剪,别哭鼻子呀。”
14
白大嫂子冒着风雪,回到家里;推开门扇,屋里黑漆寥光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点灯,扑通一响,炕上跳下一个什么来。她吓一大跳,回转身子,往外就跑,那人撵出来叫道:“淑英,是我呀。”
听到这个熟识的声音,白大嫂子才停步,但也还没有说话,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那人靠近她身子,紧紧搂着她。她笑着骂道:“这瘟死的,把我吓的呀。我当是什么坏人呢。”
她握着他肥厚的大手。他摸抚她的暖和的,柔软的,心房还在起起落落,扑通扑通跳着的胸脯。院子里正飘着落地无声的雪花。屯子里有妇女的歌声。他俩偎抱着,不知过了多大一阵子,白大嫂子才挣脱身子来问道:“多咱回来的?”
那人说道:“等你坐得裤裆快要磨破了。你又是上哪儿串门子去了?这咱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