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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赵老巩不服气的是,早富的人里多有不三不四的坏东西,就说承包村里造船厂的葛玉琴吧,这个娘儿们毒哇!
全村里,赵老巩最不服气的就是葛玉琴这样的人,可他还得给她打工,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是赵老巩图那娘们手里的财,其实,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个徒弟。赵老巩几次甩手不干,葛玉琴都威胁说,你这个老东西前脚走,俺后脚就把你这几个徒弟给开喽!赵老巩怕徒弟们丢了饭碗,自己只好忍气吞声地熬着。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榨不出多少油来了,葛玉琴这骚货在他身上图的是别的。
这老女人眼里有历史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赵老巩已经悟出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里的。他记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轮,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这个女人胖胖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她厉害在那双眼睛上。这双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尽管她这几年害了眼病,睫毛几乎脱落光了,眼边终日呈着充血的炎症,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住,可她的眼睛锐气不减。她是老蟹湾海霸葛七的女儿,葛七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杀人不眨眼。临解放那年,葛七带家眷乘船逃走,是从海路逃的。身为农会主任的赵老巩带着村人驾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儿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儿葛玉梅和大儿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
葛七被政府毙了,葛玉琴长大后下嫁给了渔民孙罗锅。孙罗锅福浅,压根儿没有沾过女人一点光:人民公社发放救济粮的名单上就没有他们;文革那阵儿,葛玉琴挨批斗扫大街,孙罗锅陪着;文革刚结束,孙罗锅就在一场车祸里死了。孙罗锅人没个模样儿,可葛玉琴却给他生下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算命先生说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注定大福大贵,时来运转。
改革开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来了,光景说好就好了。她发家于老蟹湾的一场油荒。那年柴油紧张得不行,好多机帆船都不能出远海了,只能在近海里遛弯儿,乡里村里急成了一锅粥。葛玉琴瞅准了,托关系把油搞来了;她更鬼精的是,油运到老蟹湾也不卖,而是拿海货换。这一片海域的鲜货都抓在手里了,她就哄抬物价,着实赚了一笔大钱。她顺坡下驴地搞了个公司,当上了总经理,这几年越干越大发,有自己的船队,把村里的造船厂也买断了。赵老巩还听说葛玉琴把公司办到了城里,在北龙市买下了小别墅。公司还给北龙大港的工地供料,钱财滚滚而来。最初赵老巩心里恨恨地骂:日她个奶奶!每年大儿子赵振涛回家过年,老人也总是讲葛玉琴的坏话。赵振涛就微笑着说这是市场经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慢慢的,老人就仿佛失掉了原有的遗憾和愤怒。
此时此刻,赵老巩胸中的遗憾和愤怒却转移到朱全德一家身上。朱全德是老蟹湾的灯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有三个儿子一个宝贝闺女。赵老巩知道他家底儿,用赵老巩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如果重新划分成分,他们老哥俩儿还是贫农。他知道朱全德是个老实人,可他做不了老伴儿辣花的主。辣花是个图虚荣的娘儿们,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总觉得闺女嫁给小乐有点屈,她巴结葛玉琴将朱朱送到海港当工人。赵老巩心里明镜儿似的,准是这两个娘儿们将朱朱说服才退亲的。
赵老巩不知不觉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门前,他收住脚,屏息去听院里的动静。院里静静的,没有出现杀人越货的迹象。难道小乐利利索索地干完逃了?赵老巩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朱全德的两声极为难听的咳嗽,他的心才渐渐平顺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晃晃地走了。
赵老巩走着想着就到家了。家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软软的。两个闺女准是到外头找那个杂种去了。找到小乐没有?他心里悬吊吊地在屋里屋外转了转,就蹶跶蹶跶地走出来。
灯光跳出来,给黑黑的村夜捅出许多漏洞。赵老巩借着灯光就能看见小街路旁两排挺拔的树干。早春的槐树还刚刚发芽,凭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树干旁边摆放着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眯了眼细瞅,他才看清是一条生产队时期造的大肚蛤蟆船,这是队里分给对门儿姚老二家的船。这条船是他赵老巩挑头打造出来的,它在茫茫无边的大海里悠荡了三十来年,终于光荣下岗了。赵老巩拿不准去哪儿,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几眼:船板油漆脱落,油松已经风化了,脱形走相地龇咧着嘴。赵老巩一辈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个白天几乎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吞着木头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着散发着木头香味的大船顺着老河口缓缓驶向大海。他来不及去慨叹去留恋,从不对生活发问造船给他的生活究竟带来了什么?也根本来不及去欣赏玩味自己的创造。在若干年以后的这个不平常的夜里,他竟然细细地呆呆地瞅着自己造的老船。他记起来了,造这艘船的时候,老伴儿的肚里正怀着小乐。小乐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厂来送饭。他和伙计们用撬棍和缆绳拽这船下水。他们喊着十分响亮的号子: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当时,有人告诉赵老巩孩子他娘来了,让他先别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里的胎。赵老巩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说,不怕,让他听听劳动的号子,说不定这小崽儿能成个闯海的好料子!哈哈哈!于是更为响亮的号子在滩涂上响起。果然让老巩说着了,小乐子天生就他娘是海里的虫儿。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
赵老巩实在找不出去哪里的理由,就掏出红木烟斗来吸,边吸边等着女儿们或是小乐的到来。他围着大肚蛤蟆船转悠,从船头走到船尾,终于发现了记忆中应该有的东西。记得小乐他娘走后,徒弟们围着他打哈哈:“赵船师,你说孩儿他娘肚里的娃是男是女啊?”
赵老巩自信地说:“是个带棒棒儿的!”
人们嘻嘻笑着嚷:“那可说不准啊。”
赵老巩举起手中的斧头和凿子喊:“你们不信?俺在船头雕一只海鹰,雕给俺的儿子!”他喊着就眼眶地雕起来,一只展翅的雄鹰很快就雕成了。鹰是镇邪的,后来渔民们都争抢着用这艘船。赵老巩也知道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只鹰。
老人伸出胳膊,用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掌摸了摸,鹰鼓鼓楞楞地还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经抠到了鹰的翅膀,翅膀上窝着脆干的海泥,泥皮唰唰直落。他的指尖,顺着鹰的翅膀划到鹰的头上,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于对儿子偶尔才会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过他粗糙的指尖儿,遍布全身。这心情包含着对儿子的期盼,包含着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包含着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自尊和对劳动的崇拜。夜黑咕隆步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轻轻地拍了几下船板:老伙计呀,你还认得俺赵老巩吗?鹰啊,你还能在大海上飞翔吗?赵老巩不由流下了热热的眼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爬到嘴边,涩涩的。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惊扰了赵老巩。他抬起头瞅见一辆自行车朝这里跋来。他惴惴地从船身里走出来。
骑车人跳下来,非常惊喜地叫了声:“爹,爹呀——”
赵老巩转过身,见是他的四闺女赵四菊。
“爹,您可让俺好找哇,您怎么在这儿蹲着?”四菊埋怨着。她刚才一路找赵老巩的时候,心里后悔自己不该给爹打电话。这把年纪的人了,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办?
“四菊,小乐他,他在哪儿?”赵老巩焦急地问。
四菊说:“他没事儿啦,爹,进屋说吧!”
赵老巩转身往家里走,边走边骂:“这个兔崽子,回头俺打折他的腿!”
进了屋,赵老巩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见小乐那个样子,也不会麻爪儿啊!”
赵老巩疑惑地问:“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着不吭声。
赵老巩倔倔地嘟哝着:“你甭替她瞒着,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一个一个都不让俺省心啊。你说,你三姐夫是正经人吗?他把你姐打成那样儿,她还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当上乡党委书记,还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吗?他当了书记,俺们一家沾他啥光啦?”
“爹,您别骂三姐了,她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都那么大了,离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吗?”四菊叹息着说。
寒气在屋里无声地流动,凉凉的。
赵老巩又点燃了一支烟:“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里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说出大天十六个点儿来,你大哥也不会做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来!好了好了,先不说海英啦。你还没说完呢,小乐他到底犯浑了没有?”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细,真酿成大祸了!小乐那个鬼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红了。起初他躲在屋里听音乐,后来,俺在外屋听着音乐里有杂音,俺从门缝里一瞧,他正磨刀呢,吓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冲着朱朱的,就给您打了个电话,还给朱朱打了传呼,又给刘连仲打了个电话——”她说起刘连仲的时候,舌尖顿了一下。
赵老巩知道刘连仲是她的同学,老蟹湾搞虾苗蟹种孵化的专业户,而且这阵儿正跟四菊谈恋爱。老人瞪大老眼问:“别这么罗嗦,快说,打完电话后来怎么啦?”
四菊着急地说:“俺打电话的空儿,小乐就醉迷呵眼地走出来,嘴里嚷着:‘杀了她,杀了她!’就往外走。俺扑上去拦住他,让他冷静。他一发狠,把俺抡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脑门儿肿了个包!俺爬起来就去追他!”
赵老巩问:“追着了吗?”
四菊眨着很长很密的眼睫毛说:“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巧刘连仲赶来了。刘连仲个头大,又有劲,扑上去就夺过小乐手里的刀,两人打成了一团。打着打着,小乐就吐了,吐得连仲满身都是。”
“这杂种,造孽啊!”赵老巩为儿子的堕落寒心。
四菊扑闪着眼睛接着说:“爹,俺和连仲把小乐抬上连仲的汽车,连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简易澡堂子,冲洗去了。连仲说他把小乐拉他家去,明天小乐醒来,他想劝劝他!紧接着,俺就满街筒子找您。”
赵老巩说:“俺不用你们操心。唉,多亏了连仲啊。哪天把连仲叫过来,俺请他喝酒!”
四菊噘着嘴说:“光喝酒就行啦?人家还不是为你这宝贝儿子?”
赵老巩打了个哈欠说:“死丫头,他还没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
四菊脸红了,嗔怨道:“爹,谁说要嫁给他啦?”
赵老巩说:“就是,俺就剩这么个老闺女了,谁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
四菊看了看墙上的表:“爹,都两点半了,快回您屋里睡觉吧。”
赵老巩掐灭烟斗,不由朝外探探头,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忽忽涌涌,像挂着一个厚厚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