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媞莉亚指指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你不喝酒的原因啊。”
“那是个漫长的故事。”
一阵沉默。
“不喝酒,你那双火焰翅膀烧什么燃料?水吗?”
康哲夫笑了。“不用燃料。那幅画动笔了没有?”
“还缺背景的构思。”一提起作画,媞莉亚的眼睛亮了起来,连说话的语气也清晰了许多。“上回忘记问你。你从什么地方跳下去?”
“瑞士的雪山。”
“果然是很棒的背景!”她欢喜得把半杯黑啤酒喝光。
“为了问背景的事,专程到香港来找我吗?”
媞莉亚露出雪白的牙齿。“要不是知道你在说笑,这个玻璃杯子早已摔到你头上。我讨厌男人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语气。”
“很遗憾。”康哲夫笑得更愉快。“我也是男人。”
“你不同那种整天想把全世界都弄到手的家伙。我看得出。”媞莉亚向女侍叫了另一杯黑啤酒:“我不是说过吗?你的眼睛……”
“画家的观察力果然比普通人强。”
媞莉亚露出一副充满孩子气的自信表情,像是在说:“当然!”
“你不像日本人。”他们一直以英语交谈。
“因为我根本不是。”
“嗯……Tilia是作画时的笔名吗?”
“是真名。原名比这个长得多。媞莉亚只是简称。怎么样?想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人吗?”
“你不说也没关系。”
“真没礼貌!”媞莉亚轻轻拍打康哲夫按在桌面上的左掌。“你应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
“我很有兴趣知道。”康哲夫抚摸被打的手掌,强忍着笑。
“没诚意!”媞莉亚的语气非常认真。
刚把黑啤酒送上的女侍给她这喝骂声吓得楞住了。
康哲夫再次凝视她那表情丰富的脸庞。他发现她的眼珠竟在黑色中暗藏墨绿。
“我很有兴趣知道。”他的表情也认真起来了。“真的。我真的想知道,哪一个国家有你这般可爱的女孩。”
“不用卖乖啦。”媞莉亚拿起酒杯,仰首唿噜唿噜地一饮而尽。
她掏出一方纯白的手帕,把沾在唇上的泡沫抹去。
“走吧。”她站了起来。
“去哪儿?”
她从座位下抽出随身的军用绿色帆布袋,朝着楞楞坐在椅子上的康哲夫,露出带点狡黠的微笑。“跟我睡,然后我便告诉你我从哪儿来。”
“还没有睡?”伏在康哲夫怀中的她再度恢复拿梦呓似的语音。
“没有。”康哲夫微笑垂头,瞧着她在漆黑中睁开的一双睡眼。眼珠上那层墨绿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淡采。
“很舒服啊……”媞莉亚像猫儿般的娇小身子在被单下轻轻挪动,细小但形状姣好的乳房摩擦着他的胸膛。“可以继续这样躺着吗?”
“好啊。我不累。”他像哄孩子般温柔地扫抚她的短发。
“还想知道吗?”
“……?”
“我从哪儿来啊。”
“很想——不,应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
她噗哧一笑,轻轻锤打他肩膊。
“不想说吗?”
“不……只是……”她的笑容消失了,视线转向天花板,思想一瞬间仿佛从黑暗中飘扬往远方……“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国家啊……它很久以前已经存在,可是如今只剩下很少很少的人……”
“是个很小的民族吗?”
媞莉亚点点头。“小得说不出来……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
“说了等于没说……觉得受骗了吗?”
“没有。最少我知道了:像你这样的女孩,世界上已经不多。”
她带点激动地抱紧他魁梧的身躯。
“你知道自己说话有的时候很有意思,有时候又很气人吗?”她咬着下唇说。
“怎么气人?”
“总是那样理智、冷冷的,极力掩饰自己真正的感情。”
康哲夫无言以对。
“只有内心软弱或受过伤的人才那样说话。”她抚摸他的胸膛。“看见这些伤疤,便知道你不是软弱的人。”
康哲夫的身子微微一震。
“怎样得来的?”她伸出手指,沿着他胸前一条从右腋直贯到心窝、隆起如蚯蚓般的伤疤轻轻划过去。“背项上也有七、八道吧……还有左臂上那个蝎子刺青……怎么弄来的?”
“……”
“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吧?我想听。”
“好吧。”
康哲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扭亮床头的阅读灯。
“我杀过人。”
二十二岁的康哲夫凭着连教授也为之激赏的优秀论文,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毕业。夏季期间已决定以担任教授助理的半工读方式,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一条既平坦又光明的成功大道正在面前等待他。
母亲的重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经诊定为某种罕见的心脏异常。主诊医师告诉康哲夫,除了进行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外别无生机。
康哲夫从不知晓谁是自己的父亲。
母亲多年来身兼父职,在纽约唐人街的洗衣店和饭馆咬牙干活,凭着一双细小的妇人之手,把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
年轻的康哲夫还没有机会向伟大的母亲偿还这一切恩典。
五年前母亲拥有了自己的小型洗衣店;不久后康哲夫又取得了大学奖学金。本以为否极泰来,幸福的生活将从此降临……
命运对待这对孤独的母子是何等残酷。
连毕业礼帽也没有心情戴上的康哲夫,焦急地筹措昂贵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费。
住院和使用维持生命设备的费用,早已把医疗保险花得精光;就是把洗衣店顶让他人,所得亦仅及手术费五分之一。
对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毕业青年而言,根本毫无足够的信誉、地位与社会关系来筹措如此巨额的金钱。
唯一能协助他的人——剑术恩师顾枫,偏在此重要时刻独自流浪修行……
随着母亲的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渐渐消失,康哲夫急得快要疯了。
他想到犯罪。贩毒。一次便够了……
他寻找一些本已不想再见到的儿时朋友。有两个在三年前一场毒品生意争夺战中死于波多黎各人的轻机枪下;另一个刚被判定谋杀罪名成立,在新泽西州监狱服无期徒刑。
余下好几个“朋友”都教他失望而归。没有任何贩毒集团认为他们需要一个从无前科的麻省理工毕业生。
这时他却从一个在唐人街地下赌场工作的小混混口中得知一条门路:一个佣兵集团正在召募精英,听说有好几个黑道杀手,都为了逃避敌对黑帮的狙杀,或是因兵团的丰厚条件吸引而加入……
那是笔足够支付手术费有余的军饷。母亲的洗衣店也不用顶让了。
——那毕竟是她半生的心血!
——病愈后,她还可以继续当老板娘……
佣兵团的召募考核,在纽约市一座不为人知的荒废仓库内进行。据说应考者中有三分之一最后都给抬离仓库。
整个考核过程进行三天之久。结果不论在体能、技击、近身兵器搏斗、智商测验、语言能力等项目上,康哲夫均取得无懈可击的成绩。
按照规定,资质能力特别优异的投军者,获准预先提取整笔军饷。
康哲夫提起钢笔时,闭目想像母亲康复后的笑脸。
眼角有点湿润。他以为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流泪。
他挥笔签下一纸服役五年的合约。
四天后,当母亲接受只有百分之五十成功机率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的同时,康哲夫已坐在前赴巴黎的飞机里。
“几天以后,我在巴黎的总部,收到了母亲手术成功的消息。”康哲夫坐在床上,闭目回忆这段一直不愿回忆的往事。
媞莉亚擦去凝在眼眶的泪水,把头伏在康哲夫腹上。她有不详的预感:康哲夫话中毫无喜悦之情。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一心一意下地狱去。”康哲夫左手用力地抓住床单。“那时候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从地狱中活着回来。”
就是凭着这股决心,康哲夫捱过了整整一年无情的残酷训练 :被捆缚双手从五层楼高的船桥上抛进海中,靠自己的力量脱身;在零下温度的雪地上抱着二百磅重的假人不停扭打两小时,稍一喘息便受到无情的鞭打;训练忍耐电殛、火灼、击打足底等惨酷的拷问……
战斗技能训练的时间表也排得密密麻麻:射击、搏斗、跳伞、攀山、潜水、特技驾车、驾船、潜匿、救伤、搜索、侦察、逃逸、陷阱架设及破解、炸弹处理……
一身伤痛和火药气味,陪伴康哲夫渡过二十三岁生辰。
母亲渐渐康复的消息,激励他渡过这段前所未有的艰苦时光。
——妈,我会活着回来看你!
训练结束之日,康哲夫配上那个可怕的肩章:鹰爪、骷髅、眼镜蛇、
正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康哲夫,立即又被投进更深层的地狱里。
“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地狱就在那里。”康哲夫避开媞莉亚明澄的双目,别过头凝视光亮的阅读灯。
“那儿堪称‘世界的肛门’。”
他闭目。
非洲某小国早就陷入多年的旱灾与饥荒,叛乱引发的全面内战更加深她的不幸。
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国家。
——也是康哲夫首次杀人的地方。
受雇于该国政府军的佣兵团“第六空降连”第四分队在某个夏夜出动,空降突袭叛军一个重炮阵地。
首次出征的康哲夫咬着刺刀,匿伏在黑暗中的山岩间。
长期的艰苦训练,并没有磨蚀他对刀剑制式及技艺的浓厚兴趣。身在有如联合国般的训练营里,他得以接触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传统武艺;跟从恩师顾枫苦修剑术的他,也随着多次的异种剑技比试,体悟出更多剑法的原理和精奥之秘。
现在,他却要以这种艺术般的剑技,刺杀素未谋面的人。
敌方一名迫击炮兵成为他首件牺牲品。
当他把刺刀锋刃抵在炮兵喉头上之际,康哲夫清楚感觉到对方喉结的震动,触摸到对方唇上湿冷的汗水。
那一瞬间,他犹疑了。
——我要杀人?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名炮兵趁机作出反抗。
康哲夫感到左腰处涌出一股岩浆般的火烫热流。
右手抽动的速度迅疾如条件反射。刺刀深深划破炮兵的咽喉。
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哀伤,康哲夫无法控制泪腺的分泌。
满脸泪湿的他昏厥了。
“就是这里吗?”媞莉亚以细长的中指,抚摸康哲夫左腰上那道寸长的伤疤。
伤疤斜斜地挂在他结实的腰肌,下垂的尖端呈尖针状逐渐消失,右端却带着一堆紊乱的星型疤肉。
“他用的是刀背上带有锯齿那种军用求生刀。”康哲夫垂首凝视伤疤。“我的反应若迟上半秒,死在那片山头上的便不是他。”
躺在医院的第三天,史葛·莱利少尉来探望他。莱利是第四分队的队长。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有着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轮廓和金发、脸色晒得如古铜的莱利笑着说:“我们的心,比那片大地更黑暗。”
康哲夫似乎充耳不闻,呆滞的眼神望向病房窗外。
初次杀人带来的心灵创伤,比肉体所受的刀伤还要深。
“可是你跟我们不同。”莱利抚摸康哲夫的黑发。“我看得出。”
他站了起来,也望向窗外。非洲的阳光暴烈得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