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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在矿泉水上的冰块缓缓溶解。水晶玻璃杯裹上形状不规则的水纹,静静站在桌面上。
康哲夫仰视黑夜里的稀微星光。位于大厦顶层的Sleepless酒吧,整个天花板都以透明强化玻璃建造,宽广的穹苍一览无遗,让人有一种身处室外的舒畅感觉。
酒吧内的萨克司风手独奏爵士乐曲,是Duke Ellington的《Solitude》。寂寞音符透过扬声器均匀飘散到酒吧每个角落,音量恰到好处,既不妨碍顾客谈话或独自沉思,又不至听不清楚那情调浓厚的旋律。
很棒的地方啊,康哲夫想。难怪一杯矿泉水也要卖两千日圆。
康哲夫脱去眼镜,解下了领带,在皮沙发上尽量放松四肢,眼睛仍不离上方那片晴朗的夜空。
他苦笑:在资本主义的都市里,想真正偷闲休息一下也要花钱……难道这就是人类追求了几万年而终于得到的“幸福”生活方式吗?温室效应、爱滋病、精神分裂、家庭制度土崩瓦解……这些都是“幸福”的必然代价吗?
轻细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康哲夫凝视放在面前玻璃桌上那具典雅的仿古电话。卧在黑色金属机体上的木柄话筒随铃声微微颤动。
“真的响起来了……”
Sleepless酒吧的特色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具这样的电话。顾客可以透过电话向柜台叫来饮品及小吃;但这些电话更重要的功能是全部互相接通,客人可以拨号与任何一桌的人谈话,而接电话者却不知道是哪一桌打来的。这纯粹是方便都市单身者“狙击”猎物的游戏吧。
——很聪明的噱头……口袋里有钱却寂寞的人实在太多了……
康哲夫向店内四周扫视。酒吧空间非常大,大概有三、四十张桌子,都坐满了顾客,过半数都是像康哲夫般孤身而来,其中男女顾客都有,不少已把话筒放在耳边。
“是谁呢?”康哲夫没有发现特别显眼的人。都市人的脸孔和背影总是大同小异。
桌上的电话仍旧响着。
康哲夫犹疑了一会,终于拿起话筒。
“你见过绿色的花瓣吗?”
话筒传来略带沙哑的女声,以日语问着。
“什么?”康哲夫感到一阵混乱。
“绿色的花。花瓣呈翠玉瑕纹般的深沉绿色。花蕊却是鲜黄色。”女声带着一股梦呓般的奇幻语气。康哲夫听得出那并非道地的日语,可是也十分流利。
“没有……世上有绿色的花吗?我好像听说过,中国有一种绿色的菊花,但我没有见过。”
“不,不是菊花。是一种野生的花……许久、许久以前曾经盛开在某处大地上的一种野花。”女声显得愈来愈模煳,忽然间像是从梦呓中清醒过来,以非常亲切、活泼的语气问:“你喜欢它吗?”
那语音间迅速而奇异的转变,令康哲夫微觉惊讶。他再次扫视店内。似乎没有一个拿着话筒的女子具有这般奇妙的气质。
“你喜欢吗?”女声再次询问,仿佛很急切想知晓答案。
“不知道。”康哲夫只能这样回答。“我根本没见过……”
“太可惜了……”她叹息。“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人只有你会真正喜欢这样的花。”
“你怎么知道?”他握着话筒的手掌微微渗汗。
“眼睛。”
“……”
“你的眼睛啊。你是个拥有悲伤过去的男人吧……我看得出来。”那个“她”又渐渐恢复了梦呓般的语气。
“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亲人离去了吗?”她继续说。“是妻子……还是妈妈……”
康哲夫脸上迅速抽搐了一下,但训练多年的钢铁意志瞬间把那一丝激动压抑了下来。
“你是心理医生吗?”他以异常冷硬的声音问,仿佛在小心提防心灵的防线崩溃破漏。
“不……也差不多啦。有人说,艺术是治疗心灵的最佳药物。”她的语音中带着充满憧憬的兴奋。
“这么说,你是艺术家?”康哲夫不知不觉间缓缓卸下心理的盔甲。女子的声音仿佛具有软化人心的奇妙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说话次序毫无逻辑可言。
“我……”康哲夫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
“Kanzhev?”她爽朗地笑了起来。“看不出你是俄罗斯人。”
“不,我的姓氏是‘康’。我是中国人。”
“中国吗?”她的语气第一次显得像个清醒的人。“我真想去一趟。中国真的像书本上所说那么美吗?”
“不晓得。基于某些原因,我也没到过中国。我在美国出生。”
“噢。原来你是美国人。不喝酒的美国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你怎么知道……”康哲夫拿起桌上的杯子。
“我原本想送一杯酒给你喝。可是柜台告诉我你喝的是矿泉水。”
“多谢了。”康哲夫向这个看不见的她略一举杯,啜了一小口冰凉而略带咸味的水。
“为什么不喝酒?”
“为了某些原因,我不饮用任何会令人上瘾的东西。”他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你的‘原因’可真多……烟也不抽?咖啡也不喝?”
“不。”
“那么你无聊、寂寞、伤心的时候,还可以干什么?”
康哲夫微笑。“找一处又高又宁静的地方,然后张大眼睛跳下去。”
“不会摔死吗?”
“不会。风会托着我的翅膀。”
“翅膀?”
“很大的一双翅膀。”康哲夫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堆奇怪的话,“颜色像火焰般的翅膀。”
“很美的画面呢……好,下一回我就画这个。”
“你是画家吗?”
“媞莉亚。我的名字……也是野花的名字……”电话挂断了。
康哲夫拿起话筒站了起来。Sleepless里面依旧洋溢着男女互相“狙击”的那股愉快中带着刺激的气氛。康哲夫断定那个刚挂断电话的神秘女孩并不在自己视线之内。
话筒里持续发出单调的声响,他却仿佛仍听闻那名字的回音。
“媞莉亚……”
凌晨五时,康哲夫仍然毫无睡意。
黑暗中,他拨开被褥,坐在软绵绵的床上,按摩疲倦的眼睛。
他站了起来,赤着脚走到酒店房间的小阳台前。揭开深棕色的窗帘后,不夜的东京城光华透过阳台玻璃映入瞳孔内。
“终于要告别这座都市了……媞莉亚……她正在绘画那双火焰翅膀吗?”
坐回床上的康哲夫扭亮了床头的阅读灯,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个长型的公文纸袋。纸袋上没有印刷任何组织或公司的名字标记,只是简单地写着一列代码:
HO43-8
他解开纸袋口的绳子,抽出里头一个黑色的塑胶文件夹。他准备在搭乘明早十时四十分飞往香港的航机前,再次细心研究这份档案。
姓名:Phil Chen(陈长德)
性别:男
年龄:四十七
国籍:美国
种族:华人
血型:A+
身高:五尺十寸
体重:一百五十六磅
死亡时间:一九九X年十二月二日02:30至04:00之间
尸体发现地点:香港港岛区浅水湾道XX号“潮轩”十六A室(死者居所)
估计死亡地点:同上
死因:颈动脉破裂导致失血过多……
第三章 凶宅
非洲,黑色大陆
半跪在舱门前的康哲夫,透过防风护目镜俯视下方黑暗一片的大地。
军用运输机强大的引擎噪音仿佛已触及人类听觉的最大限度。机体因空气乱流而猛颤,加倍刺激康哲夫那颗本已怦怦乱跳的心脏。
在康哲夫眼中看来,机腹下方那片黑暗大陆既非倒退,亦非前进,而是凝止胶着于时间的裂缝中,直到永恒……
他抬起头,以惶恐的眼神瞧向蹲在他身旁的史葛·莱利。莱利正在整理挂在肩上的伸缩枪托式XM…177突击自动步枪。他与康哲夫穿着同一样式的降落伞,左肩处缝着“第六空降连”的纹章:一只坚刚的鹰爪下,紧抓住一具破裂的骷髅。骷髅空洞的眼眶各冒出一条形态狠毒的眼镜蛇。纹章下方以英语写着这样的句子:
我们死后必升天国,因为活着时我们已身在地狱。
“害怕吗?”莱利瞧着康哲夫,以吼叫般的音量问。
康哲夫从吵杂的引擎声里辨别出莱利的问话,微微点头。
莱利引颈瞧向下发的黑暗。“不用怕。”他似乎没有理会康哲夫是否听得到。“我们的心比它还要黑暗。”
黑暗……康哲夫突然感到双足离地。猛烈的侧风把他往横方远远吹走。坠入无边黑暗中的康哲夫以求救般的悲哀眼神往上望,意图寻觅运输机透出的微弱亮光。
——莱利,你在哪儿?……
“乱流已经过去了,各位乘客请放心。刚才引起的不便谨此致歉。”机长以英语说。
坐在“日航”客机商务舱上的康哲夫从深远的梦境中苏醒,发觉自己仍握着那个文件夹。
整份五十六页长的文件他已阅读了不只十次,完全掌握了死者陈长德的特征、身分与背景。
简要而言,陈长德是以香港为基地的中、美双重间谍。任职香港大学客席教授(历史系)只是掩饰,实际上他是美国CIA的情报员,专责刺探中国武器销售的情报,特别是向伊朗、巴基斯坦等国家输出导弹技术方面的情况。
同时,陈长德亦是善于利用情报关系网大搞地下军火交易的贩子,近年主要替中国大陆的情报部门采购美国军事设备及零件,例如用于导弹上的红外线瞄准技术、超级电脑科技等,都是美国明令禁止销售给中国的器材。
根据CIA的情报,陈长德暗中隶属一个规模不小的国际性黑市军火交易网,它专门为第三世界国家、受到联合国武器禁运制裁的国家、各地叛军集团、恐怖组织、分离主义种族部队、非政治性军事组织(如私人军队、佣兵团)等服务,直接、间接把一批批造成大量死亡的武器,交到以恐怖血腥手段达到目标的人手中。
中、美双方由于同样需要陈长德那干练的手腕,一直未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任其在两国情报网的夹缝间逍遥地积累财富。
“而我却要耗费心力,寻找杀死这种人的凶手……”
康哲夫竟不禁敬佩起这个杀手来。不论其动机,这名神秘的“超剑士”已不啻替国际社会除去了一条遗害巨大的寄生虫。
“也好……就看看这个剑士是怎样的家伙吧……”
康哲夫把文件夹合了起来,放回位于座椅内侧的公事包里。
剑士……
“不要尝试接触那家伙。”康哲夫回想夏维·奥逊的话。
黄昏六时步下赤红色的计程车后,康哲夫对香港职业司机的技术由衷地佩服。
香港岛南区的浅水湾道是一条教人惊异的险径:狭窄无比的单线双程道路,紧紧夹在笔直的山壁与高耸的悬崖之间,中段还绕过无数弧度惊人的转角。更教康哲夫不解的,是庞然巨物般的双层公共汽车,也能在狭道上如过山车似地穿插,在初夏时分接载无数兴奋的弄潮儿往返。
——真想不透,那些富豪巨贾的宅邸都挑在这儿……
“潮轩”是矗立在浅水湾道旁山坡上的一幢豪华住宅大厦,楼高十八层,面南的住宅阳台能眺视港岛南岸风光。
康哲夫掏出洁白的手帕抹去额上的汗珠,沿着车道爬上山坡,走到了“潮轩”楼下大堂的正门前。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