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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媞莉亚呢?”萨武德的熊熊目光直视康哲夫。“你能舍弃她吗?”
“我要见她。”康哲夫毫无畏惧地回视萨武德。“我现在要见她。”
萨武德那只戴着铜指环的手突然一拳擂在五角形桌子上。杯盘突跳翻倒。
萨武德站了起来,目光未离康哲夫眼睛半分。
“从来没有人敢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
不错,高桥心想。就算是年仅十一岁的当今胧照王朝储君——如今匿居于一处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地方——在这位摄政元老跟前,也恭谨得像日本名校的小学生。
高桥不敢瞧向萨武德,呆立一旁。他感觉得到这位六十三岁亲王身体散发出如火焰般的怒气。他记得从前只有两次目睹萨武德如此愤怒。两次都以血溅收场。
康哲夫也明白自己此刻是何等危机——萨武德那副皱纹紧紧缠在一起的怒容已说明一切。只要那只戴着黄铜指环的手掌一挥,他的头颅不久后就会沉进哈德逊河。
康哲夫想起了可怕的霍勒少校:霍勒的恐怖存在于浑身的妖邪气味中;而眼前这个只有五尺二寸高的老人则以一股贵族的自傲压倒一切。
“高桥,你说过:金钱买不到忠诚。”康哲夫的目光没有离开萨武德。“威逼也不能。假如我在此刻屈服,我就不是你们想得到的那个康哲夫了。”
他以不卑不亢的神情向萨武德微笑。“你们这种处事的方法,难道就是朔国王室贵胄的风范吗?”
高桥额上渗出冷汗。
博闻强记的萨武德是朔国贵族中百年罕见的奇才,少年时代已广泛研习世界政治、军事、历史、哲学、文艺、经济和各种尖端科技,通宵八国语言,以秘密身分游历十五年,凭着如此卓绝的识见和智慧在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宝座。
但他毕竟具有“贵族”共通的弱点:那股强烈(甚至有时是幼稚)得令庶民永难理解的脆弱而奇异的自尊心。
——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质疑他的气度与能力!
“完了。”高桥心中暗唿。他闭目。
萨武德以出奇冷静的声音说:“康先生,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要见媞莉亚。”康哲夫一字一字地说,透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萨武德仿如未闻。“康先生,本王敬重阁下是一位罕见的奇男子,就让阁下自己挑选一种死法。”
“陛下!”高桥急唿。“恳求陛下赐他一命!臣下保证——”高桥情急中说的是本国的朔语。
萨武德挥手止住高桥。“怎么样?康先生决定了没有?”
“就交由末将处刑吧。”一把极度洪亮的声音自大厅后传来。
康哲夫转过头,瞧向正推开大门走进来的那个男人。他感觉看见的是一颗火热光亮地骤降到地上的流星,教他目为之眩。
穿着一身玄黑色奇特战袍的长发男人,拖着长长的赤红披风堂堂然步进。他身后左右两边各跟随着三名同样穿袍佩剑、高矮各异的战士。
男人左掌按着腰间长剑的金色剑锷,右前臂水平横互胸前,手掌纹风不动停在左肩前,朝萨武德摄政王敬上刚强无比的军礼。他身后的部下亦同样向亲王敬礼。
萨武德略一点头,向康哲夫介绍:“这位是我胧照王朝禁卫军先锋大将军,当今朔国第一剑豪索戈·喀尔塔(注)提督!”
(注):“索戈·喀尔塔”,朔国男子姓名,朔语中的意思是“钢铁”和“行走于天空中的勇者”。
即使没有萨武德的介绍,康哲夫也一眼看出喀尔塔是个如何霸气强悍的男人。古国王朝的大将军。相当合衬的身分。
康哲夫虽是初次看见喀尔塔,却有一股如“既视现象”般对对方非常熟悉的感觉。
喀尔塔对康哲夫竟亦有同感——这种想法令他自己也微微吃惊。
——他就是媞莉亚看上的那个中国人?
“康先生。”喀尔塔那张围绕着浓浓髭胡的嘴巴以英语说:“能死在本座剑下是阁下的荣幸。那个西班牙剑士是个不错的对手。希望阁下不会令本座失望。”
康哲夫的眉头压下,仅仅皱在一起。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愤怒。可是那双直盯喀尔塔的眼睛已出卖了他。
喀尔塔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康先生,本座保证阁下死得跟那西班牙人一样舒服。”
“你的朋友却死得太辛苦了。”康哲夫淡淡的说。他眼中的怒火已消退。
这次轮到喀尔塔的脸色变化了。“那是我国剑士最荣誉的自尽方式:‘血朔’!猜德连不愧是朔国男儿!你差点儿已死在他剑下!”
“你也差点儿死在达奎剑下。”康哲夫指指喀尔塔露出长发外的右耳。
喀尔塔狠狠咬着牙。“陛下,末将要求立即与这个中国人比试!”
高桥焦急说:“喀尔塔提督,这儿没有你的——”
萨武德第二次挥手止住高桥。他瞧向康哲夫。“康先生,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权利。”
——是选择生或死?还是选择如何死?
康哲夫握紧双拳,心中打定了主意。
“我国古代一位圣贤君主,他教导人捕鸟只可三面设网,要为禽雀留下一方活路。”康哲夫缓缓说。“贵国与我本不是仇敌,亲王可不可以接受我提出的一个公平建议?”
“你说吧。”
康哲夫手指着喀尔塔。“我与这位喀尔塔大将军单独比试。如果我胜了,让我活着带媞莉亚离开。我绝不泄漏贵国的秘密。”
萨武德愕然。
高桥呆住了。
喀尔塔叉着腰哈哈大笑。
“你如何保证不会吐露我国机密?”萨武德皱眉说。
康哲夫露出傲然的神情。
“我不能保证,也不必保证。”
“陛下!”高桥龙一郎以铿锵语声说:“臣下以头颅作保!”
他转过头,朝康哲夫微笑。
那笑容令康哲夫感动得有哭泣的冲动。
萨武德沉吟不语。
“陛下,哲夫说得对。”高桥劝说。“我们跟他本来不是死敌。他的建议也够公平。”
“陛下,请批准!”喀尔塔切齿说。“这小子逃不出末将的剑刃!”
“喀尔塔!”萨武德以威严的语音唿喝。
“是!”
“你多次违抗本王的军令,本王依法应革去你大将军之职。”萨武德的目光转向康哲夫。“如今就让你这位朔国第一剑豪将功赎罪!”
喀尔塔正要命令部下替他卸去披风和肩甲时,高桥向萨武德请求:“陛下,请容许给康先生一点准备的时间!”
萨武德扫视康哲夫一眼,瞧出这个中国人此刻气势极旺盛。
“批准!一小时后在‘演武厅’作座前比试!”
“比试前我希望先跟媞莉亚见面!”康哲夫说。
萨武德瞧也没瞧他一眼,既无拒绝,亦不首肯,如旋风般带着喀尔塔及众剑士拂袖而去。
离去前,喀尔塔回首盯视康哲夫一眼。
康哲夫从喀尔塔的眼瞳中,仿佛看见两股汹涌翻滚的白色浪涛。
第十二章 异种剑技对决
当黄金剑刃逼迫胸膛时
我宠爱的野花
被幽禁在朔闇山崩落的水晶岩片中
——《朔国诗抄》
“就是这里。”高桥龙一郎引领康哲夫到达一道房门外。“这几个月来,媞莉亚就住在这里。”
高桥正要敲门时,康哲夫握住他的手腕。
“让我来。”康哲夫的语音低沉而颤抖。
他伸出手,却久久无法敲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按着门板,垂下头来。
“高桥,喀尔塔真的是朔国第一剑豪吗?你呢?假若是你,有没有把我战胜他?”
高桥沉默。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在这个重要时刻,他不想挫折康哲夫的意志。
——媞莉亚。如今只有媞莉亚能够激发他的信心。
“我只知道:他有非斩杀你不可的理由。”高桥沉重的说。“他也爱媞莉亚。”
康哲夫体内涌起某股冲动。他没有敲门,直接扭开门把。
充溢淡香的雅致睡房内空无一人。
“她不在在。哲夫——”高桥这才注意到,康哲夫的眼神完全贯注在房间内的一幅油画上:
一个背项长着一双火焰翅膀的健硕裸男,从高昂的雪山之巅翱翔而下。男人身体上疤痕交错,每一道都跟康哲夫身上的一模一样。男人没有脸孔。
“她一直都在作这幅画。”高桥说。“她说要等再看见你之后才把脸孔画上去。她从来没有怀疑你来不了,更没有怀疑你不会来。”
康哲夫闭上眼,压抑着咽喉与胸腔中一股翻腾汹涌的血脉。
“她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来了。媞莉亚嗅到他的气息。
她抹干眼泪,从演武厅的地板站了起来。
“哲夫已经来了!老师,我知道他来了!”
白发老者充耳不闻般盘膝坐在矮几前,埋首于一堆古旧的剑谱典籍中。
“他来了!愈来愈接近了……已经到了格尼兹龙来……”媞莉亚神情恍惚地蹒跚步向演武厅的大门。“哲夫,你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你原谅我吗?原谅我骗过你吗?告诉我——”
语声霍然止住。哭泣也停止,连半声抽咽也没有。演武厅死寂如宇宙空间。媞莉亚的墨绿眼瞳凝止在大门上——甚至透视厚厚的钢门,看见了她最想看见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缓慢、沉重得像离开了地球的太空人。纤细的手耗尽每一分力气把大门拉开。
于是她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她。
这刹那,时间的激流凝止不动,尘世停滞在一片死寂中。除了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容,在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其他一切事物,此刻对这一男一女而言全都毫无意义。
朔月岛在诸神的震怒中颤抖沉沦;瓦特的蒸汽机发出健马般的嘶叫;原子弹在广岛炸起巨大的蕈状云;阿姆斯壮踏上月球的荒凉土地;柏林围墙轰然崩倒……一切一切曾经惊天动地的历史时刻,对康哲夫与媞莉亚来说,都比不上四目交投的这一刹那重要。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激情,浓烈的爱升华为一种出奇的宁静——一种从对方眼瞳里终于找寻到心灵依归的宁静。在灵魂的次元里,他们曾隔开了一万年,又从来没有分离过;是混沌初开时第一对男女,也是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双恋人。
他把她娇小的身躯抱起来。她环臂搂着他的颈肩。他的心脏与她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跳动。
“原谅我吗?”她嘶嘴贴在他耳旁细语。温暖的气息吹拂他敏感的耳蒂。
康哲夫激动地点头。
“带我走吧。”
康哲夫的身体霎时变得僵硬。这微细的变化瞒不过怀中的媞莉亚。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他闭起眼。
“是谁令你这样恐惧?……是……喀尔塔!”
康哲夫轻轻把她的身躯放下来,抚摸她柔软的黑发,指头却感受到她后颈的颤震。
康哲夫回头,向高桥投以求助的眼神。
高桥沉默了好一会。要说的话终究也要说出口。
“他要跟喀尔塔作座前比试。”
“不!这不是真的——”
“媞莉亚!”康哲夫紧抓着她哆嗦的双肩。“冷静点!这是我带你走的唯一方法。”
刚刚才依偎在康哲夫如炉火般温暖的宽广胸膛上,媞莉亚突然又感觉像投身进南极的冰湖里,本已玲珑的身躯彷佛缩得更瘦小。隔着泪水看见的康哲夫的脸变得模煳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