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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方圆方经理吗?我是金葵的朋友,我是来替金葵请假的。”
高纯这样介绍自己。他对那位三十多岁就有些谢顶的汉子恭恭敬敬。看来金葵说得没错,这个名叫方圆的经理显然和她私交不错,毫不见外地把高纯让进尚未收拾的屋子。床上的被褥未及叠好,经理便先穿戴整齐送高纯出门。高纯一再说您留步您留步。经理还是陪他下了楼,经理说没事,没事,我正好出去买份早点。
他们穿过空荡荡的练功房,练功房的破旧在朦胧的阳光中含混不显。在歌舞团院子的门口,看门老头神色张皇地迎上前来,刚说了一句:方经理有人找你!他们便被几条壮汉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粗声喝问:你是经理吗,我妹妹金葵今天上班没有?那叫方圆的经理和他们有方有圆的对起话来,高纯轻声说了句:方经理我先走了。便侧身出门,掩面而退。
在收留金葵的第二个晚上,小阁楼里轻松了许多,没有了前一夜的生疏和拘谨,气氛显得融洽而又快活。两个年轻人互相谈了他们各自的家庭和亲人,以及同样简单的人生阅历。
和高纯相比,金葵的人生似乎应有尽有,不仅父母健在,长兄持家,而且,她家在云朗市区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还开了一家不算太小的酒楼。在云朗能开几百个席位的酒楼,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了。高纯说:“潮皇大酒楼我知道的,我还往那儿拉过客人呢。你们家既然开了这么大的买卖,按说不该再拿你去巴结那个台湾人啦。”可金葵的回答似乎再次印证了那句老话:穷有穷的快乐,富有富的苦恼——“开这酒楼的钱一多半都是借的,我爸和我哥为这个酒楼背了一身债。这几年生意不好,还得应付方方面面白吃白喝。那个台湾人说可以给我爸贷款,让我爸先把旧账还了。昨天那台湾人本来说好要带我爸我妈和我一起去深圳玩的,可上了车我才知道我爸妈都不去了。我说那我也不去了。他哄了我一路,快到机场了他忽然说他喜欢我,要跟我谈恋爱。吓得我只好跳车了。”
高纯不解:“谈恋爱那么可怕吗,要吓得你跳车?”
金葵说:“那个台湾人,也就是在大陆做生意做闷了,想找个女孩陪他罢了,谁知道他在台湾有没有老婆。”
高纯眨眼:“那你也得早点回家啊。你们家都报警了,你哥也到剧团找你去了。你再不回去,你们家真要告我拐卖少女啦。你让他们着急两天了,气也出了吧?”
金葵随和地点头:“我知道。”又说:“我不是气他们,我不回去是怕我爸生气。我爸那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们顶撞他。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听他的,他让我去省里上学,我就去省里上学,他让我毕了业回云朗工作,我就回了云朗工作……”
高纯插话:“他说让你跟台湾人一起去深圳,你为什么不去?你就知足吧,我现在想找个老爸老妈整天管着我,都找不到呢。”
话题至此,转到了高纯身上,关于高纯的身世,让金葵充满好奇:“你爸爸妈妈离开你很久了吗?”
高纯低头,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我没见过我爸,我是我妈带大的,我从云朗艺校毕业的前一年,我妈就病了,然后,就死了。”
金葵沉默下来,用沉默表示了应有的同情。反而是高纯,试图用无所谓的表情,维持这个晚上的轻松:“我猜我八成是个私生子吧。”
“私生子?”
私生子这个字眼,让金葵目光怔忡。直到高纯自我解嘲:“就算是私生子吧,但愿也是爱情的结晶,而不是一夜情的累赘。”金葵才笑了起来,而且添油加醋:“一夜情的累赘还算好的,别是强奸犯的罪证。”
在高纯记忆中,这大概是第一次,在他的这间小屋里,响起女孩清亮的笑声。
他可没笑,指指自己:“我是强奸出来的?你太损了吧!”
第二天下午,高纯收工很早,他没回李师傅家,而是直接把车开回了自己的住处。和他同车来的,还有云朗歌舞剧团的经理方圆。方圆的到来使这间阁楼备显狭小,高纯站在阁楼的门外,默默听完了方圆对金葵的规劝。
方圆说:“我答应你们家了,一定把你找到。你哥哥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你爸爸气得血压都上来了,你总不能在这儿躲一辈子吧。”
金葵说:“我爸怎么说的,他还让我跟那个台湾人好吗?”
方圆说:“这我不知道,你们家也是为你好嘛。”
金葵看了高纯一眼,说:“我爸不是为我,他是为钱。”
方圆也看了高纯一眼,仿佛这事与高纯有关似的,随后转脸继续开导金葵:“你躲在这儿也是给人家找麻烦嘛,你哥的脾气你也知道,这地方一旦让他找上门来,非把小高暴打一顿不可,你这样也连累人家小高嘛……”
高纯在门口插话:“打我干什么,我又没动他妹妹一个指头!”
方圆低头点烟,没做解释。
金葵说:“好,那我回去。”
方圆这才把悬在心口的气,随烟吐出:“是嘛。”他如释重负地把脸转向高纯,冲高纯笑了一下。但高纯没笑。
方圆完成任务,告辞离去。高纯和金葵一起送他下楼,方圆也许看出来了,金葵还有话说。
“老方,求你个事好吗?”
金葵开了口,方圆悠着劲:“什么事啊?”
金葵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高纯,低声说道:“你知道吗,他也是学跳舞的,云朗艺校毕业的。让他到咱们剧团去怎么样啊,练一个月就能恢复。”
方圆没敢回头,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你就别给我找事了,剧团现在的效益不好,下一步还要裁人呢。最近准备搞一次全员考核,优胜劣汰。不过你放心,裁谁也裁不到你的头上。”
方圆走了,金葵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高纯跟上来问了一句:“他又说什么?”金葵说:“没说什么。”
夕阳西斜的时候,高纯送金葵回家。
金葵家住在云朗的新城,那是一片崭新而俗气的楼宇。下车前金葵用女孩特有的扭捏,对高纯表示了暧昧的谢意。
“这几天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你早烦我了吧?”
高纯说:“没有啊,我那儿条件太差了,再住下去你也该烦啦。”
金葵说:“我占了你的床,占了你的蚊帐,你天天睡在天台上,天台上有蚊子,夜里露水也挺大的。我知道你早盼着我快点回家了。”
高纯说:“没有啊,你在我那儿我都习惯了,你一走我倒不习惯了。”
金葵笑笑:“那祝你今天睡个好觉,咱们后会有期吧。”
高纯点头,却问:“后会……有期吗?”
金葵说:“不知道啊。”又说:“你要想见我,总能见得到吧。”
高纯说:“我这两天多拉点活儿,多挣点钱,然后上你们家酒楼吃饭去。你在那儿吗?”
金葵说:“我在那儿干吗。你去看我演出吧。过些天我们团可能有演出,我找老方帮你要两张票,你有女朋友吗?可以带她一起来看。”
“女朋友?”高纯说:“我一直以为我会和舞蹈过一辈子呢,所以就把找女朋友的事给耽误了。”
金葵说:“要不要我在我们团里帮你找一个,也找一个跳舞的行吗?”
高纯磕巴了一下:“不用……”又说:“啊,好啊!”
金葵说:“你喜欢长什么样的?”
高纯盯着金葵看,没有回答。
金葵回避了他的目光,也避开了这个话题。她拉开车门,说:“谢谢你这两天的款待,这是真的。”
金葵推门下车,高纯在她身后说道:“不用谢。”在金葵关上车门之前,高纯又把她叫住:“哎,”他说:“如果你帮我找一个和你一样……和你一样热爱舞蹈的人,那咱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金葵回头看了高纯一眼,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和金葵分手之后,高纯驾车走在路上,不知因为什么,心里有些孤单。
他把车子送到李师傅家里,李师傅照例检查了车子,车子如往常一样完好无损。
天色已晚,高纯在街边的大排档里,要了一碗素面,慢慢地喝了一瓶啤酒。大排档的一角,摆着台旧得早该报废的电视,电视里放送着一台舞蹈节目,当然不是云朗歌舞团的,但也看得高纯心向往之。
酒后的高纯落落寡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才百无聊赖地走回家来。他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阁楼,用钥匙开门时忽闻身后有些响动,回首看到墙角竟然站起一个人影。门里透出的一线月光镀出了那人的轮廓,让高纯不由惊异地叫出声来。
“金葵?”
高纯没想到那一句“后会有期”来得如此迅速,让他辨不清内心应该张皇还是惊喜。他把金葵带进小屋,用温水为金葵擦洗血迹,台灯下的金葵伤痕斑斑,更为触目的两行眼泪,让高纯怎不义愤填膺!
“我看那台湾人根本就没想给你们家酒楼投资,是拿投资这事钓鱼呢,你爸你哥凭什么把火气往你身上撒呀!”
金葵居然还替父亲解释:“我从小到大,都按我爸的意志生活,所以这次我爸很难容忍……”
“那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呀,他不怕把你打伤了吗?万一把脸打破相了你还怎么跳舞啊?”
金葵说:“我爸不让我跳舞了,让我到酒楼帮他搞销售去。他说这个我才跟他吵的,他才打我的,我才跑出来的……”
高纯没听明白似的:“搞销售,让你?”
金葵点头,她说:“那个酒楼,是我们家的命根子。”
这天晚上高纯在天台上用煤油炉为金葵煮了热粥,连锅端进屋里。他还没来得及把锅放在桌上,小阁楼的屋门便被人敲得响声大作。两人惊慌不已,高纯一边问着:“谁呀?”一边迅速拉着金葵躲上天台。他把天台的门关好之后,才气息未定地又问了一声:“谁呀?”
门外第二遍回答:“高纯在这里住吗?”
高纯克制心跳,毅然开门,透过屋内台灯昏昧的光芒,他看清门外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影。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高纯镇定下来,声音恢复平静。
“请问您找谁?”
“你是高纯吗?”
“请问您是哪位?”
“我姓蒋,是从北京来的。”
这位不速而来的客人坐在阁子间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身边放着高纯为他倒的一杯白水。金葵也不再躲在天台的门后,而是靠在门边,默默地看着两个隔桌而坐的男人。那位姓蒋的陌生人大约六十多岁,身体瘦如薄纸,声音响铜一般。
“二十多年前我见过你的母亲,我还记得她皮肤很白,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我印象中她叫江长红。我说的对吗?”
高纯站在这位蒋先生的对面,他说:“对,我妈很漂亮,她后来剪了短发。”
蒋先生在高纯的脸上凝视片刻,说:“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和你母亲一样,也是一表人才。”
高纯说:“你是我母亲的朋友?”
蒋先生说:“不,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高纯意外地怔住,他看一眼门边的金葵,然后对蒋先生敌意地说道:“我没有父亲。”
蒋先生面目平和:“没有父亲,怎么会有你。”
高纯则坚持了自己的怨恨:“如果一个人把我生出来又不肯把我养大,那他就没有资格让我叫他父亲。”
蒋先生说:“他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