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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仅仅几小时,她已经脱胎换骨,她变成一个陌生癫狂的女孩,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昏睡在“这一刻”里,这个被疯狂的爱窒息的一刻。
早晨重新面对母亲,她想躲避的现实叠影层层难以闪避,深重的忧愁朝她压来,她必须出发,必须去和陈生茂结婚,必须让母亲满意……但是所有的元气已在深夜消耗一空,她再没有力量思考和行动,她象个梦游人随着母亲、带着大批行李乘上出租车。
月台上,母亲被她的忧郁抓痛心,她搂住女儿终于流出多年深藏的温柔:“你终要离开妈妈,要自重,要爱惜自己,凡事多用脑子。”
车铃响,她从窗口伸出手拉住母亲,车身开始缓缓前进,她突然看见他,宋阳!穿着牛仔大衣的宋阳狂奔而来。
车厢。他俩相偎而坐。泪水如喷涌不止的泉水在海贝脸上淌。
“不要哭,宝贝,不要哭,我要跟你结婚,我们会很幸福的!”
他在她的耳边不断地说着。
后来她躺下来,头枕在他的怀里,身体仍然不能自禁地颤抖,恐惧、忱虑、幸福,她赢弱的身体难以承受沉重的情感重负。
他们在广州前一站下了车,他提着她的大件行李,她机械地跟着他出车站,他带她进一家私人旅馆。悬崖,悬崖,是的,她已经站在悬崖上,陈生茂、母亲、还有许许多多她必须面对的问题,她没有力量扭转乾坤,可是她更没有力量推开悬崖的诱惑。当他放下行李,关上房门,朝她伸出双臂,她推开他放声大哭:“现在,我已经……已经什么也……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你要是不……不要我了……我……我怎么办……?”
她抽抽嗒嗒地哭着问着。
他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泪流双行:“我是你的亲人,你的一切,我们要一起生活,永生永世……”
他匍匐在她的脚下,狂热地吻她的脚踝。
“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打我吧,踢我吧,我是你的奴隶……”
他的激情震撼了她,她将他的头拥在怀里,心中充满献身的欲望。
他们在这家白粉墙水泥地的小旅馆厮守了十天,在这个简陋的地方度过令她终身难忘的蜜月。她后悔自己曾经轻率地虚掷年华,这之前所有的时光都是毫无价值,而彭斯已经悄然消失。
他们躺在床上,互相久久地凝望,他称她,“小妻子,小女儿,小亲人”,久久地永不疲倦地吻她。她合起双眸,在内心祈祷,感激上帝把宋阳给了她。
十天后,海贝与陈生茂坐在广州车站附近的酒吧,她第一次独立处理终身大事,当她朝迎候在位子上的陈生茂伸出手时。她惊异于自己的冷静和踏实。
她告诉他,她必须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婚,她不能不这样作,因为他们相爱,她说她辜负了他的好意。她问,她是不是个坏女人?呵,不,他摇摇手制止她,他并不责怪她,他们没有缘分,仅此而已。他说,他曾在旅游车上将她的照片给亲友们看,他们都祝贺他,他那时就有些惶恐,觉得她对于他是不可企及的,他用手遮住额角淌下了泪水,她怜悯地凝望他犹如凝望自己的一段岁月。她本想告诉他,她那时并不值得他珍爱,她仅是个想过舒适生活的平庸的女孩子,但她却只是从旅行箱的绸缎小袋里掏出订婚戒指还给他。他们象朋友一样分手,她答应他,常常写信。
她和宋阳一起坐在回沪的列车上,现在,陈生茂已和广州一道远去,她依然忧心忡忡!
她将如何面对母亲?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
她显得温和淡漠(在这之前海贝给母亲写过一封长信),她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母亲起身为她泡茶,然后又起身打开抽屉拿出户口簿放在桌上(她在信上要求得到户口簿办结婚证),母亲第三次起身打开樟木箱,从箱子底部掏出一张存折放在户口簿上,然后回到座位上喘气,母亲仿佛爬过一座高山,疲惫倦怠,她缓缓地说道:“这是命里注定的,我不想责备你,因为我不想责备我的过去。对你,我已尽责,象所有的母亲一样。存折里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以后妈妈不会再有能力帮助你,所以现在你也用不着拒绝……”
她有些怨恨母亲,她甚至不给她申诉、辩解的机会,她对她的爱情不感兴趣。
离开家时,母亲没有送她下楼,甚至没有送至房门口,母亲仅仅站起身,朝女儿点点头,看着她转身下楼梯,就象目送一个走错门的陌生人。
海贝知道,这是一次真正的离别,她将再也走不回这个家门。
第二部
一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惊恐地伸出手,她触摸到他的腿他的手,即刻又安静下来,深深地呼吸着,他就在她的身边,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难以置信地审视这个模糊的身影,如同审视她的婚姻。
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十天、二十天、三十天、两个月、六个月……她经常在半夜醒来,计算着时间,计算他们相爱的时间,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生命是这样珍贵,又是这样无情地流逝,她只能通过计算时间来握住生命的痕迹,她要睁着眼睛凝望它,使它不至于悄悄地滑过。
她在深更半夜孤独地忍受幸福的焦虑。幸福是令人焦虑的,它使她在失去意识的睡眠中惊醒过来,不断地去证实它的存在,而在惊醒的时候,她又意识到幸福是裹挟在流水一般的生命里,它是否会比生命更早地流失呢?有时她真想推醒酣睡的丈夫,把自己的焦虑告诉他,她想她正在越来越愚蠢,也许,所有有着幸福家庭的女人都是愚蠢的。
他们住在城郊相接的农舍,没有煤气,没有大小卫生,一日两餐在附近的学院食堂搭伙。除了不可缺少的几件家具:床、桌椅、衣柜(兼书柜),他们暂时没有能力置办其他。关于猩红的地毯、曳地的白窗帘,组合音箱、肖邦钢琴曲还有约翰·丹佛……。她在十平米的小屋走来走去,触摸着床架、桌椅、衣柜和丈夫的衣物,想到她曾有过的可怜的憧憬,辛酸地笑了。她曾经多么傻,她曾经差一点和一个陌生人同处一室甚至同睡一床,仅仅为了实现这样一幅图景。生命是以各种形式流逝,而她几乎选择最丑陋的一种。可是她选择过吗?那时,她的生活里只有香港人,后来宋阳出现,他们是萍水相逢,不期而遇,她感到侥幸。
“你怎么会来找我?要是你不来呢?”
她躺在他身边,轻轻地搔他的背,心中却有丝丝缕缕的伤感。
“我当然会来,看见你我就知道了,你是我要找的女人。”
他快意地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温柔。
“可你过了那么久才来,要是我已经跟别人结婚了呢?”
“我在干活,我想带着成功来找你,在我的想象中你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我!”
“太偶然了,太不可思议了……”
她闭着眼睛,头拱进他的怀里,身体缩成一团。
“我是带着失败来的,我跟那个白痴导演干了一架,觉得天地间充塞的是垃圾,只有一个清纯的你,”他抱着她象抱着一只猫咪,“我们好容易搞来钱搭成一个班子,导演带一家老小住进摄制组,整日拱在制片主任屁股后,算计那些赞助来的钱……你知道我那时有多失望吗?我是学戏剧表演的,分到电影厂三年没有拍过一部片子,就象库存起来的资料片,不得不去拍电视剧,走进圈子才看到,污七八糟,一片黑暗,所有的人都在扒钱,艺术成了天方夜谭……”
他低下头看看怀里的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然而浓郁的困倦已把她裹住。
他拨开她额上的乱发,在她的脸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她缩在他的怀里已沉入馨香的梦乡。他无奈地笑了,她真是一只慵懒的小猫,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能承受,而他正是被她这份单纯和宁静吸引。
她的有些忧郁的双眸合上之后,鼻子显得格外精巧,她的双唇微微启口,使她的脸在睡眠中隐隐散发撩拨人的邪气,她敞开领口的水红睡衣里洁白柔软的身体在他的爱抚下会变成一团火……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在酣睡中被他弄醒,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便已经热烈地迎合他。欲望是这么一种激烈的、置人于死地的快乐,身体的互相迷恋使他们疯狂。而生命的华采是通过一段一段的高潮显现出来的。宋阳、宋阳,她紧紧地抱住他呼唤着,现在他是她的宝贝,她是他的奴隶。
有一天小兰出现在他们的小屋,她给他们送来一套不锈钢餐具,作为祝贺的礼物。小兰打量着他们的房间,责备他们不会持家过日子,却又一迭声地喊着精彩。小兰曾经追求过宋阳,也警告过海贝不要对宋阳认真,此时,却由衷地赞叹他们浪漫的结合。
小兰要海贝送她到汽车站,一路上,她告诉海贝,彭斯已经出狱,仍然回剧团唱歌,他已办成离婚,他问起海贝的近况,说他非常想念她。
天,彭斯,一个古老的故事,他已被尘封在她的记忆深处。
她在汽车站依依不舍地拉住小兰,她给她带来阴郁的往日和温暖的友情。
她快步跑回家,宋阳正在家里洗涤怀盘碗盏。她从他的背后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她的脸久久贴在他的背上,她深深地明白,彭斯已经past,如今宋阳是她全部的欢乐和希望。
他们的房间经常是乱糟糟的,窗台、床架上积着尘埃,桌上堆满东西连个茶杯也放不下,他们没有电视机不订报纸,切断了外界的信息通道。海贝仍然不去上班,宋阳也很久不外出拍片,他们每日在床上挨到中午才起身,有时干脆躺到下午。他们被毫无节制的作爱,没有规律的生活弄得精疲力尽。
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宋阳找出钓鱼杆将海贝领出小屋走向郊区广阔的绿野。这副鱼杆从日本进口非常昂贵,那是他在拍片的间隙购买,当他郁郁不得志时,便去河边钓鱼。他并非醉心于河中的鱼,他是被自己孤独而优雅的身影感动。
他们在一条小河旁坐下,闪闪发光精致美雅的鱼杆横亘在水面上,海贝抱着膝盖迷醉地望着宋阳,钓鱼给宋阳带来新的乐趣。
郊野无垠的天空下,一畦一畔绿色的菜田,风带来泥土和大粪的气味,海贝双掌合十对着苍穹祈祷:永远永远不要改变……
泪水涌满她的眼眶。
二
海贝提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启开家门,她放下东西,从口袋里拿出电报纸再一次展开:“贝,即刻来京,告我车次时间,一切面叙。”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激动地坐立不宁,她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
宋阳去北方拍电视剧已经四十天,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分离,这期间,他只给过她几张明信片,告诉她他的行踪。她伴着她的波斯猫拉拉和聂耳牌钢琴度过了四十个寂寞的夜晚。现在突然来了宋阳的召唤。她想象不出宋阳为何急急忙忙把她召去,也许是拍片结束他要带她逛北京?每一次宋阳出门,她都难受得要命。宋阳要给她一些补偿吗?
不过,她正在渐渐习惯一个人在家独处。他们现在的家崭新完整。婚后一年电影厂分给他们一个一室半单元,煤卫齐全,房间里铺上了猩红地毯,挂上曳地白窗帘,还有一套日本组合音响设备。新婚期间,她曾经把她心中可笑的憧憬描绘给宋阳,有一天,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