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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了清喉咙后,才又开口问:“老师,我真的是选孔雀的人吗?”
“人的心理历程是软的而且具弹性,机械式理论是很难预测的,也会
常出错。“他的眼神变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后,说:
“孩子,你要记住: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才可以。“
说完后,他拿起水泥栏杆上的课本,朝我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过神后,才慢慢往大榕树走去。
在树下席地而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刚刚课堂上的心理测验,都没看见你举手,你到底要选什么?”
回过头,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坐在另一边树下。
“我都不选。”男孩回答。
“为什么?”
“只要我选了一种,就对其他四种动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选。”
“不行!你一定要选一种,即使你不想选。”
“嗯?”
“别以为你全部不选是重感情的表现,因为选了一种,只对其他四种
不公平;但若不选,便对五种动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语气很坚定,
“所以一定要选择,并带所选的动物离开森林,不管那是什么动物!”
男孩楞了楞,没有答话。
我也楞了楞。
如果那五种动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样,干脆不选择;
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
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
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
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
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
因为小狗不见了。
65
房东说,在我坐火车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蓝便搬走了。
没说要去哪里,也没留下只字词组。
我希望带着孔雀离开森林,但骄傲的孔雀却选择远远避开,
不让我为难。
我打包剩下的东西,打算什么东西也不留下。
只剩挂在墙上,李珊蓝送我的那件蓝色夹克。
拿起夹克,发现它遮住的墙上写了一些红色的字。
“我会骄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进另一座森林。
虽然我注定无法开屏,但你可以。
祝你开屏。
李珊蓝“
我曾告诉她,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情书。
所以我写了封情书,收信人是李珊蓝。
署名不再用柯子龙,而是用本名蔡智渊。
将这封情书贴在墙上,与黑色的字、蓝色的字、红色的字混在一起。
临走前,顺便帮房东找新房客。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
他一走进楼上的房间,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凝视落地窗许久后,他终于开口:
“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访的火山湖,宁静深邃、晶莹剔透。
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它正浮上满满的文字静静诉说一个故事。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这里。“
他越说越兴奋,说完后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
“我是写小说的,一个三流的作家。”
我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咦?”他注视着床边的墙,“墙上怎么会有一封信?”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正寻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会,便问了那个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离开森林。”
我楞了楞,又问:“如果森林发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袭森林呢?”
“我还是不会离开森林。”他说。
“为什么?”
“这些动物都是我养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
拥有,也只拥有彼此。我没有权利、也不想决定哪种动物可以活、
哪些动物该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牠们,直到末日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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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情很认真,但过了一会便笑着说:“我的想法很怪吧?”
“不会。”我也笑了笑。
也许就像Martini先生觉得他跟我有缘于是告诉我他的故事一样,
我也觉得这个年轻作家跟我有缘。
“想听那封信的故事吗?”我指了指墙上。
“迫不及待。”他说。
我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我的故事。
虽然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没插嘴。
“两年后,你会回台湾吧?”听完故事后,他问。
“即使布什总统跪着求我,并抱住我大腿,我还是会回来。”
“是为了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她已变成你右边的石头?”
“不只是这样。”
“喔?”
“我选孔雀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选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只
孔雀啊,如果李珊蓝没有选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
“我相信李珊蓝一定会再回来这里。”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你也会回来这里。”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的三流作家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如果她回来,我会帮你转交这封信。”他指了指墙上。
“谢谢。”我卸下了心头重担。
把身上的钥匙交给他后,我跟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是那种心里很清楚一定会再回来的离开。
终于要离开台湾这座森林了。
虽然荣安哇哇叫了半天,我还是坚持不让他到机场送我。
我没带走任何一种动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这时候的夜最黑。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里,静静等待开屏。
jht。
写在之后
1986年春天,我搬进一个有两面窗户的房间,度过高中最后三个学期。
房间在五楼,两面窗户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见隔壁女校的学生,这是我最大的休闲活动。
偶尔女孩们不经意抬头看见倚在窗前的我,便会窃窃私语。
大概是说些那个无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们,八成是个变态之类的话。
我当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会得意地嘿嘿笑,还朝她们比V。
年轻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乡的方向。
虽然根本看不见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编按:此名言佳句出自《夜玫瑰》,红色出版社2002年11月初版。
欲购此书请洽出版社书库东北角,爬满蜘蛛网的书堆便是。)
对当时未满十七岁的我而言,对家乡仍然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所以我想家时,就会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后来家不见了,我便关上这扇窗,不再开启。
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具有写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问到灵感来源之类的问题。
我无法说出灵感来源是青春少女亮丽脸庞所荡漾出的灿烂笑靥;
或是佝偻老妇垂头白发也掩不住的斑驳沧桑等等美丽的话。
只能说出我的灵感是源自对生活的感受这种烂答案。
因为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便习惯与自己相处,生活里没别人的影子。
我开始用心感受每天经历的人事物。
这十九年来,只要生活中让我起了从头开始的念头时,
我心里便会试着回到那个房间,找寻“头”。
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生命的。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长不大的人,或者说根本无法长大。
因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个房间里被塑造完成。
之后或许可以被修饰,但样子不会改变多少。
在我写作的历程中,“从头开始”的想法一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写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半年。
因为写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断读到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别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开始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因为害怕迷路,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个房间,重新找到不曾改变的自己。
也彷佛闻到熟悉的洛神红茶味道,那是那阵子生活中的唯一味道。
现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说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会跟以前一样了。
只剩自己是不变的。
于是我用很简单的文字,写下《洛神红茶》。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想从头开始的念头,
是动笔写《孔雀森林》前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我累了。
再怎么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个房间。
《孔雀森林》其实应该叫《孔雀》,我计算机里的原稿一直是这么叫的。
动笔之初曾暂取名为:心理测验,以便能够继续往下写。
但写了五百字,挣扎了五天,还是宣告放弃。
我无法用暂时的取名善意欺骗自己,即使是为了完成作品的不得不。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虽然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到:孔雀,感觉对了,可以再提起笔。
才写了一万字,从飞机上的报纸得知有部电影也叫孔雀。
下机后到餐馆吃饭,餐桌上有张广告纸:智利孔雀酒厂推出新酒!
隔天走进水族馆,在数十种观赏鱼中指出一种并问老板:
“这是什么鱼?”
“孔雀鱼。”老板回答。
我意识到孔雀应该很容易跟别种形式的创作品撞名,上网搜寻后,
果然发现同名的小说早已出版。
这是写作者的第二大恨事。
(第一大恨是肠枯思竭多时好不容易有个绝佳的灵感自动找上门,
于是太兴奋跑到韩国去玩却发生车祸失去记忆。
韩国车祸多,君不见韩剧充斥发生车祸而失去记忆的情节?)
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便停下笔,一停就是一个月。
为了尊重别人也为了避免困扰,我试着更改名字。
可惜孔雀这意象早已深植脑海,我无法也不愿改变,宁可干脆放弃。
但小说开了头,死也要把它完成,这是我的信念。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坚忍不拔贯彻始终的人,虽然这还是事实。
硬着头皮完成十万字的孔雀,在出版前夕狗尾续貂加上森林。
我一向不擅长帮小说取名字,甚至常因取名而出状况。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像色情小说,被归为性教育保健类,
台北市的警察局有次查获了一堆色情书刊,里面就包括这一本。
《爱尔兰咖啡》介绍咖啡煮法,被归为咖啡器材用品类,
小说中编造的咖啡馆名称,竟然与某咖啡馆同名,而且地点也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