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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官杆儿打幡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二太太说,让他打吧。于是官杆儿打着幡引着二老爷的棺材出了保和堂大门。
走出一箭之地,前面一簇人拦住去路,有人路祭,两个人抬了桌子,桌子上摆了果点,放到灵前,然后一齐跪下磕头,领头的是勾八,后面是裂瓜嘴和豁唇一帮人,清一色的是二老爷生前的赌友,也算是二老爷真真正正的人缘。二太太又陪着哭了一场,然后出丧的人才浩浩荡荡地出了玉斗。
从坟地里回来,大太太一直陪着二太太。二太太说,用不着,别忘了给少爷喂奶。
大太太想着儿子,在安慰过二太太之后就回菊花坞那边去了。这样二太太身边就只有亭儿了。
二太太把二老爷生前用过的东西堆放在院门外,用火点着烧了,重要的当然是那套带血的铺盖,满院子都是燃烧的焦臭味,好在这是风俗,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
二太太最后想扔进火堆里的东西是那个带血的膀,二太太怀疑这是一件不祥之物。其实二老爷早就发现了膀的事,只是没有跟二太太说破,二老爷觉得这都是因了自己无能,事实上这念头委屈了二太太。二太太之所以睡觉的时候伴着这件东西,完全是出于一种信念,她坚信这样会生儿子。二太太其实不想烧它,毕竟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也许真的跟这件东西有关,但是它沾了二老爷的血,二太太犹豫了一下,决定等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再说,这样或许更好些。
无论如何,二老爷的死对二太太打击颇重,二太太有一种强烈的内疚,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二老爷,她想要儿子,除此之外她找不出任何理由开脱自己,而更多的恐怕是因为不安分。二太太之余就怪自己命苦,她不知道是否还应该跟大老爷保持这种关系,事实上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死同样难辞其咎。二太太心里难过,又伤心地哭了一回,后来还是亭儿劝她,这才止了。
二老爷基本上被人们忘记的时候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玉斗人完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建好了大西河上的石桥,这样一来,从南至北的官道又畅通无阻了,所有过往行人不用再绕道而行了,这是一件名垂青史的事,县公署专门派人送来县长何隆恩的贺辞。石匠石碌碡在孔秀才的协助下,将县长的亲笔题名功德桥三个字歪歪扭扭地刻在桥头的石碑上。代表县公署目睹完成这件大事的人自然是段四,段四带着七八个司法警察常驻板城。
石桥落成那天,四邻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玉斗人敲锣打鼓地欢庆,小车会的人穿红戴绿,首先在桥上推着小车表演,并且唱了小车会的拿手金曲《赵州桥》。唱曲的是一对金童玉女,嗓音童真稚嫩,曲调悠扬朴实,听来好不舒畅。
男童唱,赵州桥来什么人修?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过桥压了一道沟那么依哟哎?
女童唱,赵州桥来鲁班修,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过桥压了一道沟那么依哟哎。
玉斗人还请了紫石口的红云戏班子唱大戏,本来说要唱全本的《呼家将》,那得连黑夜带白天的唱个把月,已经是春忙的时候,这样折腾显然不妥,大老爷和勾八以及镇上的另外一名执事孔秀才商量,改唱《辕门斩子》和《大登殿》。
喜庆之事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是饥荒,因为民国六年秋天的大水灾,已经有许多人拖儿带女往南讨饭去了。也有许多壮年汉子去北京门头沟煤窑拉煤。
二太太跟大老爷说,不如按二分利再放出些粮食,都是陈粮,存下去就长虫子了。
大老爷说,要是明年再有饥荒如何是好?
二太太说,保和堂外头有买卖,就是退一万步说再有饥荒,保和堂靠买粮食也不至于饿死人,可眼下已经有这么多人拉家带口地要饭吃了,要是老天爷有眼,明年逮个好年景,又救了灾民,库里又换了新粮,这不是一件吃亏的事。
大老爷完全承认二太太的计划无懈可击,但总是忘不了一个慎字,保和堂能有今天这份家业的确不容易。当然,大老爷没办法不跟二太太的意见保持一致,因为他除此之外拿不出比二太太更高明的主意。这样一来,保和堂用了差不多五天的时间又放借了几仓粮食。
本来勾八伙同几家富户想玩囤积居奇的把戏,完全是因为保和堂的低息借粮,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勾八跟几家富户聚在一起窃议的时候,忍不住破口大骂,蒋万斋这个老王八蛋!收买民心。
勾八以为大老爷这么做纯粹是沽名钓誉,想在上面捞个差事。前些天石桥落成,段四来玉斗的时候曾经提过这事,县里要在各地富绅及社会贤达中推举出六位议员来参与县里的政务,届时还要参与直隶省议员的推选。勾八自然而然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骂归骂,对策还得有,那就是顺水推舟,趁机把仓库里长了虫子的粮食放出去,利息当然跟保和堂一样。
问题并不简单,要是勾八跟一些富户知道保和堂低息放出去的粮食已经非常有限的话,他们同样还会重新拾起那个肮脏的阴谋,为此保和堂的大老爷和二太太私下里商议了最坏的打算。叫人放心的是勾八那伙人没有察觉,事情就这么挺过去了,玉斗的饥荒也就这么挺过去了。
五月初四,家家都包粽子,走在大街上,都可以闻到从屋子里飘出来的煮苇子叶的清香味。京西太行山不出产糯米,吃年糕包粽子都用黄米,或是粘高粱米,里面包上红枣,咬在口里又香又甜,感觉极好。端阳节的大清早,粽子已经在锅里煮了一夜,满世界都是粽子的香甜味,孩子们早就口水四溢了,但是粽子还不能吃。在吃粽子之前必须要先在门头上挂上一绺艾蒿,一般都是在端阳节一大清早去采,传说是燕王扫北时留下的习俗。
保和堂的粽子都是由各灶上分开包,二太太在前些天就给各灶上分了米和包粽子用的苇子叶。往年长工房是粘高粱米多些,其他灶黄米多些,但今年二太太分的都一样。黄米当然要比粘高粱米好吃得多,长工房的人都感激二太太。
二太太清早儿起来的时候,亭儿早起来了,正在打扫院子。高鹞子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艾蒿。
亭儿说,高叔叔好早。她知道高鹞子是保和堂大院子里的重要人物。高鹞子平时见了亭儿也挺和蔼,也许是因为二太太的缘故,总之亭儿对他印象不错。
高鹞子问亭儿,二太太起来了没有?
亭儿说,二太太起来了,高叔叔。
二太太在屋里听到外面说话,就梳着头从屋里出来了,见是高鹞子,说,是高大哥呀,这么早。
高鹞子说,我让官杆儿去采艾蒿,谁知这兔崽子弄的都是野蒿子,幸亏牛旺又去采了一捆来,大太太那边我都挂上了,就剩二太太你这边了。
高鹞子在北屋的门头上挂了一绺艾蒿,给东西厢房门头上也各挂了一绺。习惯上凡是住人的屋子都要挂,祛病免灾。但是高鹞子在银杏谷的每道门上都挂了艾蒿,原因是他敬慕二太太。
高鹞子平时极少到二太太的银杏谷来,二老爷去世后,这是第一次来。
二太太要亭儿给高鹞子沏茶,高鹞子说,算了,大清早喝哪家子的茶哟,留着肚子回去吃粽子。说完就走了。
二太太看着高鹞子单单薄薄的身影儿,觉得一个异姓人对保和堂蒋家这么尽心尽力的真是不容易。
早饭注定是吃粽子。二太太梳洗完了,正准备去灶上看看,丝红来了,她说大太太要二太太和亭儿到那边去吃粽子。
二太太推辞了,说,就不过去了,我跟亭儿在这边吃就行了,反正都是一个灶上做的,哪儿吃都一样。
自从大太太的满月酒之后,二太太这边就跟大太太那边分开吃饭了。
丝红走了,二太太让亭儿去灶上提粽子和菜。亭儿用挑盘提回来一碗剥了苇叶的粽子,自然都是黄米的,菜是一大海碗豆腐炖鸡。
亭儿跟二太太说,柳师傅说这是专门给二太太炖了补身子的,要你多喝些汤。
二太太听了,脸上多了一层温情,但瞬间又变得忧悒了,她知道这肯定是大老爷私下里吩咐的,想到大老爷当然就联想到了二老爷,这是二太太永远也不能心中安宁的事。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也许二老爷不会死得这么惨烈,二太太常想是自己把二老爷害了,这罪过当然也有大老爷一份。自从没了二老爷,大老爷就没有来过,或许是因为怕她身子不方便,也或许是大太太看得紧,二太太闲下来的时候忍不住想,不来就算了,省得又惹出麻烦来。
吃了粽子,大老爷可巧就来了,这使二太太有些慌乱,自从二老爷去了之后,二太太只要一见到大老爷就抑制不住心慌意乱。
大老爷问亭儿,吃了粽子没有?在山沟沟儿里过得惯不?
亭儿冲大老爷蹲下身子行了礼,说,亏了大老爷救命之恩,到这里来就进了天堂了,哪里还有过不惯的?亭儿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八岁孩子之口,这一点让大老爷和二太太都高兴。
亭儿懂事,说,我给大老爷烧水沏茶。然后就出去了,她知道大老爷找二太太是商量事情的,大人商量事情必定是重要的,她听了不好,二太太平时教过她。
大老爷和二太太四目相视,彼此都无话可说。
良久,二太太才说,是她不让你过来吧?我知道是这么回事。二太太说的是大太太,大老爷低头不语。
二太太说,那以后就别来了,要是当初没有这事我也不会弄到这一步,好歹也比守寡强。
大老爷抬起头来看着二太太说,你多虑了,贤妹,我哪有不想过来的道理!只是二弟这一去让我难受,想想都是我的错。大老爷满脸愧疚之色。
二太太说,算了,既是他丢下我去了,还提他干什么。
大老爷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二太太发现大老爷的儒雅之气去了不少,脸上已多了些皱纹,显出些沧桑之态,心里就生出歉意,觉得大老爷也不容易。
大老爷临走的时候跟二太太说,县里推选议员的事,不去也不妥,段四给我送了张帖子来,要我明天出山去县里,可能得耽搁几天,家里的事就多仗贤妹操心了。
二太太本来想把钥匙还给大老爷,这内当家的事现在可以还给大太太了,尽管谁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但二太太已经打定了主意,没想到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于是就忍了。
二太太说,有我和大太太,你放心去县里吧。
大老爷很感动,用手轻轻地握了二太太的手,许久才说,贤妹要多保重,我去不多日就回来。
二太太也免不了动情,眼里含了泪珠儿点头。
大老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过了端阳节,秀儿就让牛旺来请二太太,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牛旺满面含羞的样儿让二太太看了好笑。秀儿生儿子是一件大家都欢喜的事。
第二天,二太太带着亭儿去给秀儿送汤。二太太从保和堂的铺子里数了二十颗鸡蛋,又到作坊里提了六斤挂面,让他们把账记了,这礼也算是不轻了。
秀儿见了二太太,上前抱住就哭,说,我的好二太太,可让奴才见着你了,想死我了!二老爷去的时候我也没去,挺着个大肚子,不好看,二太太你这日子可咋过?
二太太也忍不住要落泪,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