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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矜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转过头看他,她眼里的两簇火焰已经湮灭。
“我没事。”说完这两个字,她的脸上再无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台上。
这时拍卖会结束了,整个盒子连带里面的珠宝以三十万大洋的价格被人买走了。人群纷纷离场。
白致远默然地坐着等她,也不催促,一直等到其他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她才有力气站起来。白致远轻轻搀了她一下,她低声道:“谢谢。”
他眼睛就像腊月天的冰面,上面是凝结的寂冷,底下却是难得一见的暖意。
她微微垂下眼帘,怕被他刺透一切的目光看出心思来。
两个人默默地坐车回去,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口。
谢谢你,没有问我为什么。
阑风伏雨
深夜又泠泠地下起雨来。
她坐在窗前,看着园子里风雨飘摇的梧桐树,叶子几乎都落光了,仅存的那些在黑暗中凌乱地舞动,发出悉索的声音,淹没在雨点的旋律中。深秋的冷意透过玻璃窗渗进来,从裸露的手指向四肢百骸蔓延。
她忽然就怀念起幼时的芭蕉树来。
她小的时候,家里的小院子里种着两棵芭蕉。每当黄梅雨季来临,整日整日的下雨,没办法和别的小孩出去玩,她就会觉得特别无聊,而唯一的乐趣就是趴在窗子上看窗外的芭蕉。偶尔雨霁天晴,就是最有趣的,凉风吹过,肥厚苍翠的叶子轻轻晃动,那上面细细的小水珠慢慢汇聚成饱满的一大颗,骨碌碌地滚来滚去的,映射着阳光的七彩,晶莹绚丽,她就眼巴巴地盼着那水珠快点变大,直至大到叶子托不住了,才啪嗒一下,一下子滚到地面上……她就数:一颗,两颗……那时的天光总是很容易打发,呼啦啦地就过去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两棵芭蕉枯死了,她还因此伤心了很久……
往事水迢迢,梦也遥遥。
只余那夜雨霖铃,声声断肠。
眼见着秋天就要过去,冬天就要来了。
可是春天还是隔的那样的远,是那样的遥遥无期,仿佛永远都不会再来似的。
事到如今,她还是错了——
这盘棋里,没有一个赢家。
他们三个,竟都输了。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第二日。
孔家。
白致远刚进得客厅,就听见内堂里孔瞻允在斥责下人:“以后凡是何家的人来,就一概说我不在。”出来接待白致远,又换了一副脸色:“贤侄大驾光临,不会也是送礼来了吧?我这里一向门庭冷落,今日倒是热闹。”
白致远似乎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讽意,淡然道:“孔老说笑了。”
说着下人端上礼物来,小心翼翼地搁在几子上。
却是一盆素心兰,枝叶繁茂,错落有致,花瓣洁白无暇,只在正中有一点朱红,婷婷玉立,风姿婉约,一看就知是罕见的极品,绝不逊于昨日拍卖会上的那盆天珍。
孔瞻允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那兰花,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断然回绝道:“这礼我不能收,老夫又怎能做那假公济私之人。”
白致远仍是面色平静,他不疾不许地开口道:“这盆阳春白雪也是旁人所赠,家父恐其难以成活,就说不如赠与有缘之人,方不致辱没了它。今日若是换了旁人,自是要避嫌三尺,然则晚辈素闻瞻公雅达,有清肃之名,兰花赠君子乃是美事一桩,别无他求。”
孔瞻允听得他如此说,脸色稍霁,捋了捋长须道:“贤侄可知——即使我收了这盆花,也未必就会投你父亲一票?”
“投与不投,俱在瞻公,又岂是旁人可以置喙的?再者说句不敬的话,家父也未必就差了这一票。”
孔瞻允溷浊的老眼中精光一现,哈哈一笑:“令尊好福气啊。”眼角的余光扫到那盆楚楚动人的兰花,终是舍不得,心念甫转间已作出决定:“既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他回得交易所,子矜正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盯着手里的文件沉思。
她今日穿了一件雪白的塔夫绸衬衣,简洁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外套是浅浅的玫瑰灰,底下竟是银灰云水纹格子裤,剪裁合身,线条流畅,正是近日风靡上海的办公室女郎的装束,穿在她身上不见呆板,唯觉俐落,干练又不失妩媚。
她抬头:“听说你去孔家了,结果如何?”她脸上脂粉未施,眼睑下面着有淡淡的阴影,笑起来却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应该不成问题。”他说没有问题,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虽然早有预感,她还是有些惊讶了:“你怎么说服他的?何立钦必是惹恼了他吧?”
“岂止是惹恼。孔谵允性情古怪,又最是好面子的人,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就算再宝贵的兰花,他也不会收的。不过虽然碍于面子不能收,心里却定然懊恼,此时若有同样的诱惑摆在面前,多半会抵挡不住。”
子矜微微一哂,却又好奇道:“哪里去找那样的极品来?”
“那盆天珍从哪里来的,它就从哪里来。”
他的眼中殊无悦色,仍是冷冷的清辉。仿佛一切都早已在他的计划之中。
她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昨晚只不过是作了一场戏,如果不是白家的参与,何立钦也不可能急着抢下那盆兰花;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输了这一局。就连她都被蒙在鼓里,才会露出那种担忧急切的表情,瞒过了何立钦这样精明人的眼睛……
白致远见她脸色微变,先是恍然、叹服,继而露出一抹淡然的讽意来,像在讽刺他,又像是在自嘲……突然就想起昨晚拍卖会上发生的事情来,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不该瞒着你。”
她却摇摇头,神色平静:“演戏就要演全套,你并没有错。人心难测,假作真是真亦假,又有谁能真正慧眼识人看透一切?”
他不由得一怔,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是在指责他,竟仿佛是参禅似的云淡风轻。
澄静温柔的秋日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折射出空气中漂浮的细细尘埃。她微微偏过头去,侧影映在明净的玻璃窗上,一样的眉眼,却是模糊了线条,美得渺茫。那些迷醉的光和影,溶溶地变幻着姿态,触动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恍惚只在刹那,她很快收回心思,转到正事上来:“适才我又看了一下,倘若沈三元倒戈相向,形势就对我们很不利。所以还是要争取其他人。”
“我也想过了。只是吴女士为人刚直,若是贸然前往,只怕会适得其反;周怀民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目前也只有等机会了。好在还有两个礼拜,总会有法子的。”她微微抬起头来,嘴角的弧线优美,淡淡的笑,眼里的坚定与决心,明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忽然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场仗,胜负已分。
子矜趁着回家看望父亲的机会去找文清。其实母亲的事她一直不忍同父亲讲,怕他伤心,隐隐又觉得,父亲也许早已知情,或者多多少少猜到了几分。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觉得把真相告诉父亲是一件正确的事。很多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反而活得更幸福。
昨晚一夜不成眠,到了凌晨时分她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打算同修文见面好好谈谈。但因程素素这样多疑,她只好请文清出面约他出来。文清惊闻修文酗酒的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子矜回到白公馆,已是八九点钟的光景。翠墨悄悄地迎上来道:“二少爷让您回来去书房找他,说是有法子了。”这次事出突然,府里好在有三姨太打点着,大太太又出来坐镇,才没出什么乱子,原本白静媛的订婚仪式就在明日,也因此延后了。然而听得子矜参与竞选的事,都有些不以为然,三姨太更是频频语出讥讽、话中带刺,生怕她夺了家产去似的,她也懒得去理会。
子矜对着翠墨点点头,转身去了书房。
白致远递给她一纸公文,后面盖着军部的印鉴。子矜看了一下不明所以,询问的眼神投向他。
“皖南的十五路军哗变,已经攻下了西南三座城市,总统任命周怀民率军去镇压,可是十五路军原是他的旧部西北军的精英部队,投诚后被改编入了张信芳弟弟张义芳的部队,因为受到排挤才造反。所以周怀民并不想去,籍口得了急病正窝在家里。”
“其实西北军素以彪勇著称,投诚后也常常闹事,总统一直颇为忌惮,这次出了事,又把烫手山芋丢给周怀民——他若去了,就是自断其臂;他若不去,就是抗旨不遵,罪名就更大了。其实去与不去,都是死路一条。”
子矜微微蹙眉,疑惑道:“那何不派他去招安?那些下属难道不听他的?”
他嘴角极冷的笑意绽开:“他们倒是想听,只怕有人不肯——这次若不是张艺芳克扣军饷,又何来叛变之事?何立钦自己伙同张家兄弟贪污了粮饷不说,唯恐东窗事发,却撺掇着上面借此机会排除异己,这样歹毒的计策,也亏他想的出来。周怀民又怎会不知这是借刀杀人之计?怪只怪他自己一时心软,竟被言辞所惑,念着昔日之情跑到南京来。”
“只怕也是形式所逼吧——他若不来做人质,总统又怎会安心?可是也只能换得暂时的和平罢了。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酣睡。”她只觉得人心险恶,位高权重之人鲜有不多疑的,上至左传三国、下至史记通鉴,概莫能外。“孤家寡人”四字,实是贴切得很。
他见她见事极为清楚,不由得暗暗诧异。
子矜却又问道:“那和竞选一事有什么关系?”
银白色的灯光冷澈澈地照在他身上,月华般清冷。笼在他的脸上,冷冽而倨傲的眉眼,隐隐透着俾睨一切的自信。
“白家可以先资助一部分军粮供他招安之用,待选举之后,自可名正言顺地拨款给他的部队。”
“我不明白:何立钦这样害他,他还会投他的票?再者,如今他自身难保,又怎会还有资格保有议席?”
“周怀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再者西南军的傅远山是他的生死之交,当初就曾极力劝阻他来金陵;有他在边防镇着,连总统都忌惮三分,不敢真的把周怀民怎么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次只不过是敲山震虎,作给别路的军阀看的,到最后时刻何立钦必然会以此做筹码,要挟周怀民支持他。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在他前面。”政坛上诡异莫测的风云际会,用他冰凉低醇的嗓音说来,清清冷冷,言简意赅。
子矜暗自叹服,细细思量了一下又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微微一哂,拉开屉子拿出一个珠宝盒来,黑丝绒缎面上鸽蛋大的粉红色金刚钻耀的人眼花:“明日周太太会去戏园子里看戏,你不妨去见见她。”
她接过盒子来,了然地点点头。
正待作辞,却见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来,她一瞥之下,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作不得声——
竟是那枚金锁片。
耳畔有凉凉的嗓音传来:“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语调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猛的一抬头,耳畔细长的金丝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晃了一下:“你怎会知道?”
“如此说来,我没有猜错?”仍是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
她心中气苦,身子微微发颤,墨色绣菊的丝绒旗袍下摆便如同水波般轻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