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样很好!”我说。“见鬼,吉恩,他们的想法很对。听着,你太高尚了,要不就是太自重了。我也说不清是哪种。”说完我又赶忙道歉。我怎么能因为他这些朴实的美德而责怪他?他是真正善良、温和、谦虚的人。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有一个金色的光环。他从不责怪别人,也不归咎于生活。在他说来,那仿佛是项事故,他个人命运的一部分,不值得一问。
“或许他们还能搜罗来瓶酒呢?”我说,半开玩笑,半当真。
吉恩脸红了、说,“我都忘了。我们在地窖里还有点儿酒。是自制的……接骨木果实制成的……您喝吗?我还是为这样的场合保存的。”
男孩子们已经溜到楼下去了。每次出去他们都会带回一些东西。“吉恩,他们都很好,他们长大了都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不会进工厂。我想送他们上大学。我想接受良好的教育很重要。小儿子小亚瑟想当医生;大儿子挺野,他想去西部当牛仔,但他们很快会忘掉这些的,我想。你知道,他们老是读那些愚蠢的西部小说。”
他突然想起来问我有没有孩子。
我说,“是我以前的妻子生的,是个女孩。”
听到我再婚他很诧异。很明显,离婚他是从未想过的。
他问,“你妻子也工作吗?”
我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用几句话来解释清我们复杂的生活。
他接着说,“我猜,你还在水泥厂工作吗?”
水泥厂!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来。
“哦,不,吉恩。我现在是作家。你不知道吗?”我说。
“作家!”轮到他吃惊了。快乐使他容光焕发。“其实我并没真正感到惊讶。”
他说。“我仍记得你以前常常读书给我们这帮孩子听。我们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记得吗?”他停下来回想,头低下来,然后又抬起头,说:“你当然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吧?”他这么说就好像他是移民被剥夺了美国人应有的特权。
我解释说其实在学校我也没呆多久,实际上我们是一样的。解释到半中间,我突然问他现在是否还读书。
“哦,是的。”他欢快地答道。“还读不少呢。你知道,我没别的可做。”他指着我后边的书架。他的书都放在那儿。我倒过身去看书名:有狄更斯、斯科特、萨克雷、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巴尔扎克、左拉等人的作品……。
“我不读现代的那些烂书。”他说,用以回答我没问出来的问题。
我们坐下来吃饭。孩子们极度饥饿。我又一次感到十分懊恼。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在这儿的话,他们可以吃两倍多的饭。汤喝完了,我们开始处理蔬菜。他们没有油,任何一种调料,甚至连芥末粉都没有。面包也坏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除了坐车回家的钱就剩这点儿了。“让他们买条面包来。”我说。
“不用了。”吉恩说。“他们可以不吃,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
“来吧!我自己可忍受不了,你呢?”
“但是没有黄油,也没有果酱。”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干吃,我以前就那么吃过。”
孩子们磨磨蹭蹭地出去买面包了。
“天哪!”我说。
“没有那么糟,亨利,”他说。“有段时间,你知道,我们靠吃野草维持。”
“不,别跟我说这个!这太荒谬了。”我几乎都生他的气了。我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根本不必挨饿?这个国家有的是食物。吉恩,我宁可出去乞讨,也不会吃野草。该死的,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吉恩说:“你不同,你曾漂泊过。你曾经在外面闯荡过,我没有。我就像一只笼子里的小松鼠……除了我在垃圾船上工作的那段时间。”
“什么?垃圾船?你在说什么呢?”
吉恩很平静地说,“我是说,往荒岛上运垃圾。那时候孩子们跟我的岳父母住。
我正好有机会做些别的改变一下生活……你还记得基斯林先生吗?那个市议员,记得吗?他给我的这差事。我也很喜欢——在我还干这活时。当然味道是够可怕的,但过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每月可以挣到八十无,相当于我在烟斗厂挣的两倍。那已是一种乐趣——船驶进港湾里,在海港附近,或者在河流的上下游行驶。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得以接触外面的世界。有一次海上起暴风雨了,我们迷失了方向,在海上漂流了好几天。最糟的是我们的食物吃光了。最后,我们只好吃垃圾,但那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应该说我很快活。比在烟斗厂强多了,纵然臭气熏天……!“
他停了一会儿,又一次回味他“最美好的时光”,然后他突然问我是否读过康拉德,约瑟夫·康拉德的书。康拉德的书都是关于海的。
我点点头。
“亨利,他是我崇拜的作家之一。要是你能写得像他一样好,那……”他不知该怎么说完。“我最喜欢的是帕恋的黑奴》。我读了至少有十遍了。每读一次我就越觉得写得好。”
“是的,我懂。康拉德几乎所有的书我都读过。我同意你的看法,一个优秀的作家……你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样,读过他的书吗?”
没有,还没有。他从未听过这名字。他是做什么的,小说家?听名字像是波兰人。
我说,“我会寄给你他的一本书。名字叫《死屋手记》。”又补充道,“我有好多书,你喜欢什么书、我可以寄给你,多少都行。告诉我你爱读哪些。”
他说不用麻烦了,“我爱反复读一本书。”
“但是你难道不想了解其他一些作家吗?”
他认为自己没有精力再对其他作家感兴趣。不过他的大儿子很喜欢读书,或许我可以寄给他些什么。
“他读哪一类书?”
“他喜欢现代的。”
“比如说?”
“哦,霍尔·凯恩,理德·哈格德,亨蒂,等等……”
“明白了。”我说,“没问题,我会寄给他一些有趣的书的。”
吉恩说,“小儿子么,几乎不怎么读书。他对科学知识倒有些了解。他只读那些科学性杂志。我想他天生是当医生的料,你应该去看看他为自己搭的实验室。那里什么都有,粉末的呀,用瓶装的,等等,里面很难闻。不过这样能让他高兴……”
“说得对,吉恩。如果这样能让他高兴。”
我一直呆到最后一班车来的时候。走在那黑暗、肮脏的马路上,我们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和他们握手道别时,我只说会很快再来。“孩子们,下次我们来个宴会!”
“别考虑那些,亨利。”吉恩说,“你来就好……也带你妻子来。”
回家的路似乎没有尽头。我很悲伤,更抑郁、沮丧,似乎就要垮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开灯。一回到我的“爱巢”我就又安全了。我们那可爱的蜗居,我从没像现在一样深刻地体会到它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舒适。真的,我们什么都不缺。即使偶尔会挨饿,我们也知道不会永远这样。我们有朋友——而且我们能说会道。我们知道该怎样觅食。至于世界,真正的世界就在我们这四堵墙之内。我们所需的一切都会搬到我们的小窝来。的确,当需要跟别人借钱时,我有时也会变得敏感,难为情,但这种时候很少。在紧急时刻,我可以鼓起勇气去恳求完全不认识的人。忍受耻辱自然是必要的,我宁可忍受耻辱也不愿把自己的痰咽回去。
我走出地铁站,街道大厦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我已经到家了。路上的行人也似乎是经常见过的,他们并没有迷失自己。我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简直有天壤之别。可吉恩住的地方只是城市的郊外,真的——但在我看来简直是荒野。一想到我也许会陷入这种惨境我不禁发起抖来。
一种强烈的欲望油然而生——在街上闲逛一会儿,我下意识地走到萨克特街。
我回想起和我的老友艾尔·勃格在一起的情景,恰好走过他家。那房子显得破烂、忧伤。整条街道,房子及其它东西,似乎都比我上次来时小了。一切似乎都萎缩了。
即使这样,我仍觉得这条街很可爱。
至于郊区——如此不祥、凄凉的郊区,我所认识的所有住到郊区去的人都死了。
生命的激流永远不流经这些地方。隐居到这些活坟墓去只能有一个目的:繁衍然后萎谢。如果说是一种弃世的举动还可以理解,但事实绝非如此。这意味着永远承认失败。生活成了例行公事,最乏味的一种例行公事。一种乏味单调的工作: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喂养一些宠物,为它们治病;阅读漂亮的杂志、连环画、农夫年历。
可以无休止地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一天又一天,像上午的太阳,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差别。房租,或者抵押利息也总是到期就付。看到新下水管道安上了真是高兴!目睹新的街道修通并且铺上沥青,多让人激动!一切都新奇。新奇而虚假,新奇而可怜,新奇而无意义。有新奇事物,快乐、安慰就增多一些。一切都为下一代打算。把自己献身于辉煌的未来。去一次城里便盼望着回到自己的小平房。小平房整洁,有除草机、洗衣机。城市喧嚣、混乱、压抑。在郊区的生活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跟不上时代又有什么关系?在郊区生活有种种的补偿——比如温暖的拖鞋,收音机,可以从墙上弹出来的熨衣板,甚至修理管道都有吸引力。
当然,可怜的吉恩没有这些补偿。他有的是新鲜空气,但那就是全部。的确,他并不完全算住在郊区。他被孤立在中间地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无缘无故地遭受不幸,但仍得苟延残喘下去。不断扩展的城市随时都威胁着他,要吞没他,他的土地,他的一切。也许,出于某种空想这种潮流会退却,任他们在那里孤立无援。有时一个城市会向某个方向扩展,然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刚刚开始的改善便这样毫无结果。那个小团体便慢慢地死去,因为缺氧。一切都在腐败、、贬值。
在这样的气氛中人最好还是同样的一些书,或者同一本书反反复复地读,或者反复放同一张唱片。在真空之中,人不需要新事物,也不需要兴奋以及外来的刺激。他只需保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像罐子里的胚胎一样生活。
那天晚上想着吉恩,我无法入睡。因为我以前一直把他看作我的孪生兄弟,所以他的苦境更加使我不安。从他身上我总能看到自己。我们长得像,说话也像。我们差不多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出生。他妈妈本来也可能会成为我妈妈。当然我更喜欢他妈妈。当他因痛苦而退缩时,我也退缩;当他表明他渴望做什么时,我也感受到同样的渴望。我不记得曾和他吵过架,或者和他做对,也不记得我曾坚持要做他不想做的。他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他的。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半点嫉妒或者竞争。
我们是一个整体,一心一意……但现在我从他身上看到的不是我自己的影子,也不是将会发生什么的前兆。如果命运对他这么无情——我的兄弟从没伤害过任何人——那么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呢?我所有的善良是从他那永不枯竭的善良之泉中溢出来的,那些坏品质是我本身就有的。由于劣习的增多导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