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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瑞克说:“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叫这个,我必须承认这名字还适合他。老天,他可真是荒唐之极。我想有一阵儿他都要爬到吊灯上去了!他那张嘴真是臭不可闻!”
他转向我说。“亨利,自从我们这代人出世以来,时代真是变了。想想我和两个严肃、保守的弗吉尼亚人坐在那儿。说实话,他说的他们俩几乎一字都听不懂。”
下流场所,乌瑞克这么叫它们,正是我们前一段常去的地方。虽然我假装取笑乌瑞克太讲究规矩了,可是我同意他的观点。乡村区的确是堕落了,那里到处是下流场所,到处是好男色者、同性恋女人、拉皮条的、妓女,还有大大小小的骗子。
上次到保尔和乔,那儿整个被穿着水手制服的同性恋占领了。有个浪荡的母狗居然对莫娜动手动脚——就在饭厅里。从那儿出来我们差点给绊倒——两个“水手”在阳台的地板上扭成一团,裤子拉到了脚上,像猪似的号叫着。即使对于格林尼治乡村来说,这也做得太过分了,至少我这么看。正如我所说,把这些事讲给乌瑞克听毫无意义——对于他来说,这些都太难以置信了。他喜欢听的就是莫娜所讲的她如何从一些顾客身上骗钱的故事。他把他们叫做“古怪的家伙”。他们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到纽约的,比如,威霍肯、密尔沃基、华盛顿、波多黎各、巴黎大学,等等。
这些有身份的人居然如此脆弱,在他看来,似乎很合理又很神秘。他能理解他们可以被骗一次,但多次受骗就不能理解了。
“她怎么同那些人保持距离的?”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突然他换了话题。“你知道吗,亨利,那个麦克法兰一直在找你。内德当然不能理解你怎么能拒绝干这样的好的差事,他总对麦克法兰说有一天你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你一定给了那老家伙极深的印象。我猜你有其他的计划,不过——如果你回心转意了,我想差不多你想要什么都能从麦克法兰那儿得到。他私下对内德说,为了留下你这样的人,他宁可把全办公室的人都解雇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这个,你从不知道……”
莫娜使我们的谈话很快转向另一个方向——我们聊起了综艺节目。乌瑞克对名字的记忆简直绝了。他不仅可以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喜剧演员、喜剧里的女佣、库奇舞蹈者的名字,还能说出在哪些剧院里他看过他们的表演,他们唱的歌名,是在秋天还是冬天看的,以及每次都和谁一起看的。从综艺表演谈到音乐喜剧,又谈到……。
我们三个聚在一起,谈得总是漫无边际,毫无章法,而且越谈越兴奋。莫娜,从来都不能持久地集中注意力于某一件事,所以她在一边听,简直会让你发疯。总是在你讲到最精彩的部分时,她会突然想起什么,而且她只要一想到,就会立刻说出来,无论我们谈论的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还是弗莱特里尼兄弟,而她认为很重要的必须立刻告诉我们的那些东西总是像行星一样遥远,不着边际。只有女人才会把它们联系起来。她也不是那种自己说了也让别人讲讲自己观点的人。想要扯回原来的话题就像想不涉过急流而直接到达对岸一样不可能。你只能体谅她,随她不断地变换话题。
乌瑞克已经多少习惯了这种谈话的方式,尽管这不合他的性情。不过让他受这种限制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让他随便聊的话,他比爱尔兰人还要喋喋不休。他那精细、准确的观察力;对物品,尤其是他珍爱的物品以那种轻柔敏锐的触觉;对逝去的时光的无限依恋,以及对细枝末节之精确的高度要求(比如:时间、地点、节奏、气氛、大小、冷热,等等),这一切都使他的言语具有一种艺术大师方有的风格。
真的,在聆听他讲话时我常常会以为自己是和一位大师在一起。我的许多朋友都用“古怪得有魅力”来形容他,实际是在说“过时”,然而他既不是学者、隐士,也不是有怪诞成见之人。他只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罢了。当他谈到他喜爱的人——那些画家时,他也成了其中之一。由于他的天性,他被他们征服了,但同时他也懂得怎样与他所崇拜的人产生认同感。
他以前常说他总是陶醉在与我的交谈中,他假称我在场的时候,他总不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似乎很自然地认为我的表达力一定比他强,因为我是作家。事实恰恰相反,与他相比我简直可以说是笨嘴拙舌,只有我发疯、发怒或者动情的时候才会例外,但这些情况都极少出现。
真正令乌瑞克羡慕和喜欢的是我的无拘无柬,实际是杂乱无章的生活。他永远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同,也同样在德裔美国人愚蠢的家庭中长大,但我们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完全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当然,他夸大了这种差别,而我也无意纠正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夸大我的怪异会给他带来快乐。人有时候应该宽容些,尽管这样会让你脸红。
乌瑞克说,“当我跟我的朋友谈论起你时,连我都觉得那些事太神了。虽然我们俩每次相处时间都不长,但我总觉得你已经经历了很多不同的生活。我几乎不了解在这之间发生过些什么事——比如,你和那寡妇和她儿子一起生活的时候,还有你总和劳·杰克斯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那是他的名字吧?那段时间你一定很有收获,虽然也经受了很多磨难。怪不得那个麦克法兰觉得你与众不同,我知道我又扯回到那个危险的话题了。”——他飞快地瞥了莫娜一眼,眼神中带有恳求——“但是真的,亨利,你追求的那种动荡不安、冒险刺激的生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它描述得如此粗鄙……我也明白你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说到这儿他似乎放弃了,又是笑,又是哼哼,舔嘴唇,还咽了几口葡萄酒,拍了拍大腿,然后看看我,又看看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该死的,你当然懂我的意思!”他脱口而出。
“我怎么像个小学生似的结结巴巴的。我想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你的生活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你需要结识与你相当的人。你应该能四处旅行,不缺钱花,可以探索、研究。一句话,更多地历险,更广地开拓。”
我微笑着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也意识到你现在过的生活在各方面都要比我丰富得多……我是说,对于你这样的作家,生活应该丰富些。我知道一个人不能够选择生活的原料来创造艺术。这些是由个人的性情限定的,或者说注定的。你仿佛是一块磁石吸引了那些奇怪的人,无疑在他们那里有广阔的天地值得你探巡一番,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如果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呆一晚上就会无话可说了。我喜欢听你讲他们的事,但我认为我自己应付不了所有那些事。亨利,我的意思是,你给予了他们那么多关心,他们似乎并没回报你。不过我又错了。当然了,你一定凭直觉就能判断出什么对你有好处,什么有坏处。”
我只好打断他。“那你就错了。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哪些对我有好处哪些没有。我很自然地接受所发生的一切,并尽全力创造最好的结果。我并不刻意去培养与这些人的友谊。你说的对,我吸引了他们,但他们也同样吸引了我。有时候我想我和他们之间比起我和你、奥玛拉或者其他真正的朋友有更多的相通之处。话又说回来,你说我有真正的朋友吗?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一丁点都指靠不上你们,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是这样。”他说,下巴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想我们都算不上你该有的朋友。你本应有更好的人做你的朋友。”
“狗屁,”我说,“我根本没想要对这件事唠叨没完。请原谅,这只是我无意之中想到的。”
“现在你那个朋友,当医生的怎么样了……叫克伦斯基的?我最近没听见你谈起他。”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说。“他可能正冬眠呢。别担心,他会露面的。”
“瓦尔待他很不好。”莫娜接过说。“我真不明白,你要是问我,他可是够朋友。瓦尔从来都不欣赏他那些真正的朋友。除了你,乌瑞克。不过有时候我必须提醒他该和你联络了。他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
“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容易地忘记你。”乌瑞克说,说着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腿一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太不会说话了。不过我相信你们懂我的意思。”并把他的手放在莫娜的手上,轻轻地提了提。
“我会小心不让他忘了我,”莫娜轻轻地说。“我猜你没想到我们俩会好这么长时间,是吧?”
“说实话,是的。”乌瑞克说。“不过现在我了解你了,明白你们对各自有多么重要,我就理解了。”
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去我们家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晚上就在那儿过夜。
奥玛拉今晚不在家。“
“好吧,”乌瑞克说,“我接受你的邀请。我还请得起一两天假。我会向店主要一两瓶酒……你们想喝点儿什么?”
我们打开房间的灯,乌瑞克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地看了会儿。“真是漂亮,”他说,眼里闪着向往的光。“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里住很久。”他走到我的写字台前,翻看着桌上零乱的东西。他略带沉思地说,“看看一个作家怎么整理他的东西总是很有趣。你可以感觉到他的思想、观点从那些纸上流泻出来。每一种都显得那么强烈。你知道,”——他搂住我的肩膀——“我工作时常常想起你。我仿佛看见你几乎伏在打字机上,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你脸上的神情总是出奇的专注。你甚至从小就那样——我想你已不记得了吧?有时,我很难让自己相信我认识的那个作家是我的朋友,而且是老朋友。你有种东西,亨利——那正是在餐馆里我努力寻找的——可以说是一种传奇性的东西,如果这个词不显得太大的话。你明白,对吧?”现在他的声音低了一度,实际上极柔和、圆润、甜蜜。同时真诚,真诚得足以让人心醉。他胸中涌动着的那份深挚的感情使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已不知所言了。我必须远离这股感情的急流,否则我们都会被……。
当我从洗澡间出来,回到客厅时,他和莫娜正在认真地交谈。他仍然戴着帽子,穿着外衣。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许多怪词。我总把这张纸带在身边以防急用。很明显他在向莫娜询问我的工作习惯。写作这门艺术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
他毫不掩饰地表明,他看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搞了那么多创作时,有多么惊讶。
他爱抚地摸着堆积在写字台上的书籍。“你不介意吧?”他说,同时浏览着放在书旁边的我做的心得笔记。我当然一点儿都不介意。如果能够的话,我甚至会挖出我的心让他看看。看到他对这点小事都这么夸张,我心里十分满足。同时我不由得想到他是唯一对我所做的事表现出真正感兴趣的朋友。他所表现的是对写作本身的尊崇——以及对有胆量搞写作的人的尊崇,无论他是谁。差不多整个晚上我们都站在那儿谈着我列的那些怪词,以及我做的关于《一个未来派文艺家的日记》的短注,我当时正在致力于这本书的写作。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