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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把他们做为我的首批顾客。
不幸的是他们过于高兴了,已有些不知所以了。“进口糖果,没别的什么吗?”
一个快活的家伙嘲弄道,“怎么不是进口丝绸?”他旁边的一个人想看看糖果到底是进口货还是国产的。他拿了几盒,递给了桌上的人。看到有的女人在品尝糖果,我以为一切都还顺利。我绕着桌子走,最后走到了看样子是这宴会的主人跟前。他侃侃而谈,还很爱说俏皮话。“糖果,嗯!还是新花样。这人穿着整齐,英语也不错,多半正在读大学……”等等。他尝了几个,把那盒递给了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同时仍旧不停地唠叨着,他的自言自语逗得别人笑个不停。
我给冷落一旁像个木头人似的傻站着。没有人问我一盒多少钱,也没有任何人说他要买。在他们尝够了糖果之后,在他们吃了我的东西还拿我开玩笑以后,开始聊其他的事情了,所有五花八门的事,但对糖果却只字不提,也只字不提那年轻人,那个还在一边老老实实等着有人问糖果价钱的年轻人。
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想看看这帮爱吃爱玩的家伙准备把他们的小玩笑开到什么程度。我不想把那些已传开的盒子再收回来,也不想开口说话。我只是站在那儿,用质问的眼光从这个看到那个,我的目光里渐渐充满了愤怒。我也感到他们一个个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最后还是那个宴会主人觉察到有什么麻烦事快要发生了,而我恰恰是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他的旁边。他侧转身,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像要打发我走,说:“什么?你还在这儿?我们根本不想要什么糖果。你走吧!”我仍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我恨不得掐住他的喉咙。我仍不肯相信他有意要捉弄我——不是我,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白人,而且是个艺术家,我还具很多其他让我引以为荣的品质,而在这自尊心受伤害的一刻,我更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些品质。猛然间,我回想起一次也是在这家咖啡馆,为给我的朋友们取乐,我制造了一个场面,我也是这样可恶地捉弄了一个可怜的老犹太人。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对我来说真是“个大大的嘲讽。现在我反而成了可怜、无助的那一个了——晚会的笑柄,极好的消遣。是啊,极好的消遣,假如你碰巧是坐在桌旁而不是站在那里像只狗一样伸着后腿,为点儿面包屑苦苦乞求。我感到忽冷忽热。我羞愧难当,却又为自己愤愤不平,我恨不得杀了那个戏弄我的人。就是进大狱也比继续受辱强百倍。宁可引起一场骚乱也要打破这僵局。
那人一定觉察到我想了些什么,可是,他也不大清楚该怎样了结他的小玩笑。
我听到他以一种和解的语气说,“怎么啦?”又隔了几分钟,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是我都喊叫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像个疯子似的喧嚷狂骂。如果不是服务员冲过来赶我走,我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他们用胳膊抱住我的腰,要把我整个人扔出去,就在这时,那个曾戏弄我的人要求他们放开我。他站了起来,手搭在我肩上,说,“真对不起,我没料到会弄得你这么生气。来坐会儿,好吗?”他伸手拿了瓶酒,给我倒了一杯,是葡萄酒。我脸涨得通红,仍然怒目而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桌上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他们好像成了一只长了很多双眼睛的庞大怪物。其他桌的人也在盯着我。我发觉那人用他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同时以安抚的语气劝我喝点酒。我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又为我倒满,把自己的酒杯举到嘴边,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宴请的那一班人也举起了酒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叫斯皮尔堡。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说了我的名字,明明是自己的,可在我听来极其陌生。我们碰杯互祝健康。不多久他们就都说起来,极力表明对刚才的无礼行为十分抱歉。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长得很甜的年轻女子恳切地说:“吃点儿鸡肉吧!”说着就端起盘子递给我。我也不好拒绝,就接了过来。一会儿服务员也给叫来了。我还‘想要点儿什么?当然了,来点儿咖啡,要不再来点儿荷兰杜松子酒?我同意了。除了我的名字以外我还一句话没说。(“亨利·米勒来这儿干吗?”我在心里来回地问自己,“亨利。米勒呀……亨利·米勒”)
突然耳边传来含糊不清的几句话,我好容易才弄明白他是说:“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是做一次实验吗?”这时我总算挤出点儿笑容,无力地答道:“从某方面来说是。”
他,原本有意出我的丑,现在却是在真心和我交谈了。“你真实的工作是什么?”
他问。“我是说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我简单地做了回答。
很好,很好!我们总算有点儿进展了。他早就猜想我可能是干这类工作的人。
或许他能给我些帮助?又把我当心腹朋友地告诉我,有那么几个编辑和他很熟、他自己也曾想当个作家,等等……
我又和他们一起呆了一两个小时,一块吃吃喝喝,已经毫无拘束感了。每个在场的人都买了盒糖果,一两个人还走到别的桌去,让他们的朋友也买点儿。他们的好意多少让我感到些难堪。他们这么做好像是说他们在为一个人尽微薄之力,而这个人注定会成为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们现在所表露的那种真诚、同情让我大为惊讶。几分钟以前我还是他们嘲弄的对像呢,我最后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犹太人。一帮对艺术有强烈兴趣的犹太人。我怀疑他们把我当作犹太人了。不过那也没什么。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对艺术家这么尊崇的人,而我艺术家、小商贩的双重身份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他们的先辈都曾做过商贩,也有的是学者,如果还算不上艺术家的话,而我恰好继承了这一传统。
不错,我是继承了他们的传统。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这家咖啡馆转进那家酒店,再到另一个类似的公共场所。我很想知道要是恰好碰上乌瑞克他会说什么,或者内德,那个还在给他那声名赫赫的老板麦克法兰当奴隶的内德。沉思之间,我意外地发现我的一个当耳科医生的犹太朋友正向我走来(我可欠了他不少钱)。我假装没看见他,急急地跑到马路上跳上一辆开往住宅区的公共汽车。我站在车门口向他挥挥手,过了几条街以后我下了车,又疲乏地走回灯火通明的酒店那一片,重新开始卖糖果。偶尔也卖掉一两盒,但好像买的人总是那些中产阶级犹太人。接受一个受压迫民族的怜悯使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角色的转换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宽慰感。想想我要是不幸遇上一群粗暴又爱争吵的爱尔兰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禁浑身发抖。
大约半夜了我才蹭回家。莫娜已经在家了,心情还很好。她卖了一整包糖果,而且就在一个地方,另外还得到了酒宴款待。哪儿?在帕帕·莫斯科维兹酒店(我刚好错过了那家店,因为我看见牙科医生往那边去了)。
“我想你今晚是打算从乡村区开始的吧?”
“是啊!”她兴奋地喊道,接着就粗略地讲她怎么碰上了银行家艾伦·克罗姆韦尔,他正想找一个清静之地聊天。她就拉他到莫斯科维兹酒店,在那儿他们一起听音乐,等等,等等。总之,克罗姆韦尔买了一盒糖果,还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们都坚持要买糖果。后来,她第一个早晨在办公楼里遇到的那人恰好也来了。他叫马西阿斯。他和克罗姆韦尔在来美国以前就是朋友,这个马西阿斯当然也买了六盒糖果。
说到这儿她换了话题。开始讲房地产生意,马西阿斯似乎很想让她学学这门生意。他毫不怀疑她卖房子会像卖糖果一样容易。当然,首先她得学会开车。她说,他会亲手教她。她想即使她不去做房地产,学学开车也很好。我们偶尔也还可以开他的车兜兜风,那样该多美呀!等等……
“他和克罗姆韦尔关系怎么样?”我好容易插进一句。
“挺好。”
“不是吧,真的?”
“为什么不?他们都很聪明、敏感。你也没必要因为克罗姆韦尔是个酒鬼就把他想成傻瓜。”
“嗯。那克罗姆韦尔想要告诉你的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个呀,我们根本没谈到那儿。我们桌上有那么多人。”
“噢。不管怎么,我承认你干得漂亮!”停了一下我又说,“我自己也卖出去一些。”
“瓦尔,我在想。”她又开始说,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向她做了个鬼脸。
“严肃点儿,瓦尔,你不该卖糖果,让我来卖!你知道对我来说有多容易。你呆在家里,写点儿东西吧!”
“但我总不能不分白天黑夜地写作。”
“那就读点儿书,或者去戏院,或者看看朋友。你老也没去拜访朋友了。”
我说我会考虑的。这当儿她把手提包里的钱拿出来放在桌上。挣的真不少,真的。
“我们的恩人肯定会大吃一惊。”我说。
“哦,我没告诉过你吗?今晚我见着他了。我得去他那儿再拿些糖果,他说如果能坚持下去,我们很快就可以自己开家店了。”
“那真是太棒了!”
就这样顺利地过了好几个星期。我和莫娜达成一致:在她揽生意时,我提着装糖果的两个包在外面等。我总是随身带本书,有空就读。有时谢尔登也陪我们一起去,他不仅坚持要拎包,还坚持要付夜宵钱。我们总是一块儿在第二大道一家犹太人开的快餐馆吃夜宵。每晚都是佳肴,很丰盛,有酸奶油、小萝卜、洋葱、水果卷、浓味熏牛肉、熏鱼、各类黑面包、乳脂甜黄油、俄国茶、鱼子酱、鸡蛋面——还有矿泉水,然后坐车回家,总要经过布鲁克林桥。下车后站在自己那栋颇为庄严的绿色的石头房子前,我常常想如果房东发现我们凌晨这个时候才回家,还老是拎着两个包,他会怎么想。
总是不断出现一些崇拜者。莫娜为了甩掉他们颇费了些周折。最近又有一个,是艺术家,犹太人,Dg曼纽尔·斯里格菲尔德。他没多少钱,但收藏了一批极精彩的画册。我们可以随意借,色情的也不例外。我们最喜欢日本画家的画。乌瑞克有几次来都带了放大镜,以免漏掉一笔一画。
奥玛拉想要卖掉这些画册,让莫娜假装书给弄丢了。他认为我们太顾面子了。
一天晚上,谢尔登来陪我们,我翻开一本最刺激的集子让他看。他瞥了一眼立刻背转身去了,用手蒙住眼睛,直到我把书合上了。
“你怎么了?”我问。
他把手指伸到嘴边示意我别说话,然后又向别处看。
“它们又吃不了你。”我说。
谢尔登也不回答,只是慢慢向门边移。突然他用手捂住嘴,径直冲向卫生间。
我听见他干呕的声音。回来时他走到我跟前,两手握住我的手,恳求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恳求:“永远别让米勒太太看到它们!”我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边,说:“好吧,谢尔登,以我的名誉保证。”
他现在几乎每晚都来陪我们。我懒得说话时便埋头看书,他仍站在一边,像根电线杆子。过了一阵子,我觉得带着这个只会眨眼睛的傻瓜四处推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