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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嫌咱老,要咱办点事,咱还能不来!”
人们又选了任天华,他是一个打算盘的能手,心里灵,要没有他,账会搞的一片糊涂。
侯清槐也能算,又年轻,不怕得罪人,有人提议他,也通过了。最后他们还选了农会主任程仁。程仁不受钱文贵收买,坚决领导大家闹斗争,他们拥护这个农会主任。
这次闹土地改革到此时总算有了个眉目,人们虽然还是有许多担心,但总算过了一个大关,把大旗杆拔倒了。他们还要继续斗争下去,同村子上的恶势力打仗,他们还要一个一个的去算账。他们要把身翻透。他们有力量,今天的事实使他们明白他们是有力量的,他们的信心提高了,暖水屯已经不是昨天的暖水屯了,他们在闭会的时候欢呼。雷一样的声音充满了空间。这是一个结束,但也是开始。
51 胡泰
这天顾涌带着和大伙一样的心情,也来开会了。他先站在墙根前,离侯殿魁不远,他不愿和这老头站在一道,便又走开些,站到一边去。可是又发觉有几个地主的家属,也站到他附近,他只好又走开。他为着不愿被别人注意,便悄悄挤到人堆里面。四周八方都有人交换意见,他们也和他讲。他先不敢答应,只听着,他知道今天是斗争钱文贵,他心里喜欢。可是又怕别人斗争自己,不是说自己是“金银”地主吗?大会开始了,他看见李宝堂当了主席,他放心了。这是个好老实人,他们很熟,从小就在一道种地。他后来买了李子俊的园子,常到园子去,开始的时候,自己不会收拾,常去问李宝堂。他们常在一起,一个替别人看园子,一个收拾自己的园子,他们之间,还是同年轻时一样,并没有什么隔阂。因为他们生活的方式,也还是相差不远,劳动吃苦,他觉得李宝堂是懂得他的。李宝堂决不会把他当一个“金银”地主,决不会向他清算复仇的。因此他就站得舒服了些,敢于看看他周围的人,也敢答复别人向他提出的一些问题,有时也插上去发表几句自己的见解。后来他看见刘满上台了,刘满的控诉引起他很大的同情。“唉!你看,他一家人给他折腾的,这假如不报仇,还能有天理么?”因此他也跟着许多人出拳头。后来他忽然看见他的儿子顾顺出头了,顾顺要钱文贵赔他的梨树,并且说钱文贵逼着他们讲亲,钱文贵还逼迫他姐姐,调戏她,不安好心,哼!这还是他儿媳妇呢。顾涌听他儿子这样说,有时心里高兴,觉得替自己出了气,有时又着急,觉得不该把什么都说出来,多丢脸呵!但并没有谁笑话他们,只激起大伙的怒气,大家嚷:“不要脸!简直是毛驴!”最后他也完完全全投入了群众的怒潮,像战场上的一匹奔马,跟着大伙,喊口号,挥拳舞掌,脸涨得红红的,忘记了自己这半月多来的痛苦,忘记了背上的重负“金银”地主!当钱文贵在台上歪着脸求饶,不断的喊:“好爷儿们!好爷儿们!”他就也笑了,真有这样的世界吗?这怎么搞的,这不是把天地都翻了个过吗?哈……因此他拥护每一个站在台上的人,拥护人人的控诉和反抗,拥护共产党,要没有共产党能这样吗?
共产党这可闹对了!
大会散了,他回到家里,男女老少都在那里,好像还在开会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孩子们也夹杂在里面,重复表演着他们所欣喜的一些镜头,一个大声骂:“这台上没你站的份,你跪下,给全村父老跪下!”一个又用哭腔学着:“好爷儿们!”这时只听顾顺在人丛中大声问道:“娘,爹!你们大伙说吧,咱们的地,献不献些出去?”顾涌听到这句话,就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适才的激奋和快意,全被震落了,他呆呆的站在门廊里,没有勇气走进去。这时顾顺又说道:“你们说共产党有什么不好?他帮助穷人打倒恶霸,连咱们家的气也给出了。咱们家的地,比钱文贵多多了,人家又不开会斗争,又没派人来拿红契;你们想,难道是因为怕咱们吗?咱们就是老顽固,硬卡住几亩地,咱说这可办不到啦,咱们还是早点找张裕民他们,等人家上门来就不好看啦!你们说,怎么样?
大伯!爹!爹呢?爹怎么还没回来?“
“老三的话不错,咱们少几亩地不打紧,也是分给穷乡亲们,有什么要紧?咱娘儿们就这个见识。”这是顾涌大媳妇的声音。
有些妇女也嚷开了,这里面带了些昂奋,也带了些恐怖。顾涌不愿谈这个问题,他不知怎样才好,又听到里面大伙找他,于是他便悄悄的退了出来。街上没有人,他一个人在这里漫步,他又踱回到戏台前的空地下。满地散着一些混着泥土的瓜子壳,果核,西瓜皮,还有一顶撕碎了的白纸帽子,纸都一片片的飞在地下,只剩一个帽架,上边粘着几条破纸,也随风往这边飞飞,又往那边飞飞,飞不远又躺在地上滚着。这地方因为适才的热闹便更显得空虚,顾涌的心,也和那破纸帽一样的不安定。他走到墙根前的一根木椽上坐下来了,他痴痴的望着四周,想能排遣一下他的不愉快。他并不反对他儿子的意见,他只是不断的想,他想找个人问问:“像我这样的人,受了一辈子苦,为什么也要和李子俊他们一样?我就凭地多算了地主,我的地,是凭我的血汗,凭我的命换来的呀!”这个什么“金银”地主的帽子,他觉得很不舒服,而且不服气,他常常想:“我就不献地,你们要多少,拿多少,你们要斗争就斗争吧。”
天已经黄昏了,乌鸦一阵阵在头上飞过。这老头儿仍旧坐在那儿,抽了一袋烟又一袋烟,而且时时用他那水渍渍的眼睛四处张望,总想找到一个可以慰藉的东西。
隔了一会,从东北角的那个拐角处,走进来了一个人影,腰微微有些弯,慢慢的一步一步朝前走,他也四方打量,却没有看见顾涌。顾涌看出他不是本村人,又看出是一个熟人,他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站起来,走过去抓他。那个人忽然发现他了,也呆了一会,然后欢喜的叫道:“顾老二!亲家!你怎么了?”于是顾涌陡然明白了这是谁,他抓住了他的手,也说不出的喜欢,抖抖索索的叫道:“啊!是你,老胡泰呀!”但他忽然像看见了什么鬼怪一样,惊恐的把他抓紧,机警的朝四方望着,好像要搜索出什么东西一样,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到咱们家去说,你们村子上的事闹得怎么样了?”
那个叫胡泰的老头子却坦然的答道:“咱们村的事闹完了,咱来拿咱的车,这车他们也知道在这里,说这是跑买卖的,不要咱的。”
“啊!”顾涌惊奇的望着他,想在他脸上找出更多的证明来。
老头子也把他拉着往家走,边说道:“没事,你放心!你们村还没闹完么?像咱,他们只评成个富农,叫咱自动些出来,咱自动了六十亩地。咱两部车,他们全没要,牲口也留着,还让做买卖,羊也留着的,你呢?你连长工也没雇,就更够不上。”
“唉,咱可说不清,他们也没说什么,把咱果子也收了,有人说咱是‘金银地主’。”
但他却升起一线希望,老胡泰的家当,只有比自己强多了的,看人家,共产党总得一样的闹啦!
胡泰到他们家里,他们足足谈了一夜。胡泰说像他们家拿几十亩地出去不算啥,地多了自己不能种,就得雇人,如今工价大,不合算。八路军来了,跑买卖好,留下车就比什么都强。自己过去没压迫过人,如今也没人欺侮。过去捐税大,坏人多,老实人不敢得罪他们,也是受气。如今讲的是平等,有话就能说,有什么不好?“他们订了我个富农,管他呢,只要不是地主就成。”胡泰又劝他找工作组的人去谈谈,问清到底是什么,还能有个全家受苦的地主吗?就连富农也说不上。胡泰也劝他献地,说不献是不对的,穷人一亩地都没有,自己也是穷人过来的,帮穷人一手是应该的。顾涌觉得他的话很对,听得很舒服,答应照着他说的办。
他们又谈到战事。胡泰说亲眼看见许多兵,都坐火车到大同去了,还拉了许多大炮。大伙都说大同一定拿得下来,张家口满城人都在为拿大同忙着,没有一个人不送慰劳品的,识字的人就给前方战士写信。大同一拿下来,咱们买卖就好做了。还说他们村以前大伙都胆小,后来斗倒了两个恶霸,有个和国民党有关系,专门造谣的人也给打了,现在还关在县公安局,大家便不怕了。要不,谁敢说什么?就怕万一将来老蒋来了,又受他们的制啦。胡泰又说老蒋不行,老蒋就来不了,他们村上住得有八路军,一个个都神气,人强马壮!国民党军都是拉来的,打仗不顶事,哼!青龙桥那一带,他们的正规军,还顶不上咱们的游击队呢。
第二天天一明,顾涌套车送他亲家走,他一直送他到河边。他看见白鼻拉着那车,下到河里去,想起一月前的情况,他觉得共产党不会难为他的。共产党帮穷人有什么不对呢?假如自己年轻穷苦的时候,就遇着这样一个世道,那多好!他大声呼唤着已经乘车到了河中央的胡泰,祝福他的买卖。胡泰也回头对他望了望,回答了他一句什么,他也没听清,但他明白那意思,他们在新社会里生存,是只有更容易的。于是他也往回走,伸头望了望不远的自己的地,那片即将献出去的田地,但他已经再没有什么难舍,倒觉得只有一种卸去了一副重担后的轻松的感觉。
52 醒悟
当顾涌找到农会去献地的时候,合作社里挤满了人,院子里也水泄不通,大门外也一层一层的站着。各人有各人的要求,每个人都来找他们,都希望立刻得到解决,里面屋子简直连说话都听不清了。顾涌看见人多,有些害怕,却仍鼓足了气,往里面挤。他问张裕民在不在,也没有人答应他;他又问程仁在不在,也没有人答复他。好容易挤到里边,却一个负责人也没在,只有张步高坐在炕上,围着他的人,一个个向他说明自己的地亩。张步高说:“咱们登记了,咱们明白。”可是人们还在重复着说:“咱的地是旱地啊!又远,要给咱对换些好地啊!”张步高便把他的意见写下来,好转给评地委员会去。有的人又在说明他租的是外村地,这地究竟怎么办呢?张步高便又替他写介绍信,要他到外村去拿红契。有了契就好说话,好办交涉了。顾涌在人堆中站了好一会,没有人理他,张步高忙不过来,瞧也不瞧他,他又拿不定主意了。他怕说不好,这么多人,都来反对他,那怎么办呢?于是他又往外走,他挤出来了,他站在街上,踌躇起来。看见许多人往街上走,走到小学校去了,他也跟去看。原来那空着的侧院子,已经收拾好了,那些评地委员都在那里。这里也挤满了人,有些是有事的,有些也没事。他们好奇,他们张望着,而且等着。顾涌仍不敢走过去,远远的看了半天,那里边的人全认识,全是些好人,要是单独在一块,和谁也敢说。如今他们在一道,他们结成了一气,后边又有几个区上同志撑腰,好像那些人就忽然高大了,他们成了有势力的人,他们真就成了办公事的人,也不寒伧,也不客气,有说有笑的,他们就谁也没有看见他,就让他老站在远远的,唉,连李宝堂也瞧不起人了,因此他又害怕起来,他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