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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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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将劳苦人民的物质无偿发还。”这又使周炳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同时又想起房产很多的何五爷——何应元和大、小买办陈万利、陈文雄父子来,只觉着浑身痛快。最后,工农民主政府还提出了一条鲜明的对外政纲,说出口来,非常响亮,就是人人都知道的:
  “联合苏联,打倒帝国主义!”
  由张太雷同志那清亮的嗓音所传达出来的每一条纲领,都是那样激动人心,使得会场上一会儿悄然无声,一会儿哄哄闹闹,掌声雷鸣,好像阵阵的潮声一样。他讲完话之后,又有好几位工人、农民、士兵的代表跟着讲话。整个会议只开了两个多钟头,开得非常成功。最后正式选举了工农民主政府的委员,张太雷代表了当时不在广州的政府主席苏兆征,宣布工农民主政府正式成立,全场立刻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的欢呼声。周炳也使出了全身的气力,跟别人一道喊口号,欢呼和叫嚷,喉咙都喊哑了,他还觉着没有过瘾。狮子鼓也重新咚隆咚隆地响着。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广州的真正的主人们露面了。
  散会之后,第一百三十小队被调到东堤靠近“天字码头”的一个阵地里面,执行防守江岸的任务。在东堤人行道一棵大榕树下面,堆着一垛半圆形的沙包,像胸膛那样高,他们七个人握着枪,趴在沙包上,注视着江面。这时天空正下着小雨,珠江被烟雾般的水气遮盖着,显得朦胧,空荡,寂静。敌人方面,许久都没有动静,不知搞什么鬼名堂。周炳用手拨掉那从榕树叶滴下来,滴到后脑勺上的雨水,对他身边的孟才师傅说:
  “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伟大的会议!——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会议,替穷苦不幸的人们讲话,讲了这么多,讲得这么详尽、到家,令人心服的!一辈子参加一个这样的会议,看一看这样的场面,也就心满意足了!”
  孟才用宽大的手掌按着他的肩背,说:
  “你还年轻,还不了解咱们党的伟大。张太雷同志是伟大的,因为他代表着党讲话。会议是伟大的,因为它表现了党的意志和党的力量。”
  周炳点点头,用一种感叹的调子说:
  “自从沙基惨案以来,多少人流了血,多少人牺牲了!可是他们的流血牺牲,如今却换来了一个苏维埃政权,换来了这些惊天动地的政纲。这样看起来,流血牺牲也还是值得的呵!”
  孟才很注意他用了“自从沙基惨案以来”这句话,想了一想,就说:
  “阿炳,你想得很对,的确是这样子。——但是,何止从沙基惨案以来呢?不,事实上还要早得多!在咱们的国家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也要从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算起。从那时候起,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血就开始流了。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
  孟才总是喜欢用父兄教导子侄的亲切口吻和周炳说话,而老实和气的周炳总能够从孟才的嘴里,听到一些自己没有听见过的东西,——每逢这个时候,他总要发生一种感激,钦佩,乐于顺从的感情。于是他一面拨掉后脑勺上的雨水,一面偏着脑袋,用那双真诚而有点稚气的圆眼睛望着孟才,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轻微的,不容易察觉出来的笑意。
  天空还在下雨。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第一百三十小队里面有一股很不稳定的空气开始在流动着。一种不幸的,令人不能置信的流言在向他们袭击。一个通讯员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们这里,告诉他们道:“不好了,咱们苏维埃出了事儿了!”另一个通讯员说:“咱们的领导人中间,有人生了病了。”又有一队巡逻队经过这里,说听见别人说:“有一个苏维埃的委员负了伤。”往后,这些话又慢慢牵连到张太雷同志身上。流言最初好像是窃窃私语,逐渐变成沙沙的耳语,往后又变成沉痛的低声说话,最后竟发出了又粗暴、又愤怒的声音。有一种流言,甚至说张太雷已经牺牲了!关于他的牺牲,人们甚至都已经在公开谈论。有人说他在观音山上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西村督战的时候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赤卫队总指挥部门前中了流弹。有人说他在惠爱路黄泥巷口遭人行刺。有人说他在西瓜园开完会,坐汽车回维新路,经过大北直街口,遭遇了敌人的便衣队。后来搞粮食工作的区苏给他们送了一大包饼干来,也给他们证实了张太雷同志牺牲的消息,并且说张太雷同志的司机陈能也一道牺牲了。可是到底是怎么牺牲的呢,她也说不清楚。
  这个打击使周炳很伤心。他望望大家,见每一个人都是垂头丧气,默默无言。区苏送来的饼干只管放在地上,任由雨水淋湿,没人愿意伸手去拿来吃。有一个时候,周炳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件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了。这个人跟他的幸福的干连太大了。在这一阵子里,人的感情的变化也过分剧烈了。他想哭,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在目前的场合里,那样做,显然不合适。他想提点疑问,去驳倒那不幸的消息,但是却感到头脑迟钝,不知提什么好。他想狠狠地咒骂敌人一顿,但是又觉着这时候任何的咒骂,即使是天下最毒辣的咒骂,也显得不仅太迟了,而且软弱无力。他想起不久之前,他曾经因为区桃表姐的牺牲而感到沉重的悲哀,也曾经因为陈文雄跟何守仁出卖了省港罢工而感到无比的愤怒,如今看来,那些行为不免有些幼稚。他又想起张太雷同志的声音、笑貌、身材、服饰,甚至想起那对没有框子的眼镜上面所反射的光圈,觉着这个人真是伟大极了,崇高极了,——同时,又觉着这个人如今正站在珠江里面,用他的身体卫护着整个广州城。他的身躯是那样巨大,以致挡住了整个的天空。但是,这个伟大而崇高的形象慢慢向后移动了,退淡了,模糊了,溶化在灰色的云层里面了。周炳擦擦眼睛,擦擦脸,那上面的雨水和眼泪早已流成一片。……
  突然之间,英国、美国、日本、法国的军舰,加上国民党的宝璧、江大两只军舰,一齐向长堤赤卫队的各个阵地开炮。炮轰之后,又用机关枪向岸上扫射。往后,机关枪逐渐集中对着第一百三十小队的阵地打。同时江心发现有十来只木船,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移动。冼鉴对孟才说:“老孟,恐怕敌人又要登陆了!”孟才说:“对,你赶快去给总指挥部打个电话。”冼鉴打了电话回来之后,敌人的木船在外国军舰掩护之下,已经接近天字码头,其中有两三只木船眼看就要靠岸。他们只有七个人,七支步枪,拼命打,也阻挡不了敌人。增援的部队一时又赶不上来。情况非常危急。小队长孟才下命令道:
  “准备手榴弹!突击到天字码头去!两个人一组:炸船!”
  周炳从沙包上跳了起来,右手举起步枪,高声喊道:
  “给张太雷报仇!——苏维埃万岁!”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照他那样做,右手举起步枪,一齐高声喊道:
  “给张太雷报仇!——苏维埃万岁!”
  誓师过后,大家一齐向天字码头飞跑过去。子弹在码头上密集地飞啸着。炮弹在码头的士敏土地堂上这里,那里地爆炸着。何锦成和周炳一组,跑到东南角上。冯斗和谭槟一组,跑到西南角上。孟才、冼鉴和杜发在当中。大家跑到码头边上,拉着了手榴弹,向正在靠岸的木船打去。一时爆炸声,木船的破裂声,敌人叫救命的绝望喊声,在火光、硝烟和冷雨当中一齐迸发,十分惨厉。当增援部队赶到,敌人其余的木船缓缓退去的时候,周炳一扭回头,忽然看见何锦成的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急忙问道:“何大叔,干什么?”想过去扶他,已经来不及,晃两晃,就掉到珠江里面去了。……
  37  观音山防御战
  那天晚上,赤卫队第一联队整个调到观音山战线上去接原来第二联队的防线。第一百三十小队布防在观音山顶“五层楼”旁边。这五层楼本来叫做“镇海楼”,是五百年前明朝的建筑,现在已经破破烂烂,空无一物了。五层楼以西,一直到大北门,由赤卫队防守;五层楼以东,一直到小北门,由警卫团防守。原来古老的城墙,就建筑在这观音山脊上。他们利用了倾倒的城墙,废弃的石块,和城头上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构筑了许多防御工事。城墙之下,是一道弯弯曲曲的山沟,对面有几个接连在一起的小山冈,那里就是敌人的阵地。敌人使用了主力部队进攻这个山头,集中了缪培南师,吴奇伟师,周定宽团,陆满团的兵力约莫有七、八千人的样子,企图攻占这个制高点,控制全城。周炳跟着大家在黑暗中摸上城墙,摸索着走进他们小队的阵地,他心里想道:“好大的规模呀!这是正规作战了!”他为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正规战士而自豪。他向东边望望,又向西边望望,觉着到处都是黑魆魆的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他望望天空,黑云密布着,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那古老空洞的五层楼高耸入云,看来比天上的黑云还要黑。小队长孟才对大家讲明了目前的情况和他们的任务,以后又宣布了一些注意事项和纪律,最后问大家道:
  “咱们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但是敌人在数量上占了优势。敌人七拼八凑的人数有七、八千之多,而咱们才不过一千多人的样子。咱们这个小队的信心怎么样?咱们守得住这阵地么?”经他这么一问,整个小队登时活泼起来。手车夫谭槟首先开口道:“孟大哥,这样的事情,你倒用不着担心!别说他只有七、八千敌人,就是他有七、八万敌人,我也全不当一回事儿!”铁匠杜发接着说:“我是个打铁的,我就给他们安上一道铁闸吧!”汽车司机冯斗拍着胸膛说:“让我睡上一刻钟,我就是一堵铜墙;不让我睡上一刻钟,我就是一堵铁壁!要想把我撞倒,那可是没有的事儿!”迫击炮工人冼鉴说:“咱们跟观音山是长在一达里的!谁想搬开咱们,那除非他连观音山一道搬开!”最后,周炳也说:“别说缪培南、吴奇伟要通过我这个关口,是一定办不到,就是蒋介石他本人来,我可也不买账呢!”大家一人一句,说了一通。小队长孟才代表中队到五层楼里面开会去了。大家公推周炳放哨,监视着敌人的动静,其余的人都利用这战争中的空隙,闭一闭眼睛养神。
  周炳在石头工事后面来回走了几遍,就站定下来。他聚精会神地透过臃肿的黑夜,想看清楚别的工事后面,人们都在干着什么。平时,他的眼睛有一种惊人的本领,能在黑暗中看一样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今天晚上却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加上他又整整两天两晚,没有睡过觉,眼睛有点发涩,简直看不清楚。他只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就这样,他也觉着很称心。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像这么黑的冬夜跑上过观音山,更加没有在一个像这么黑的冬夜看见过观音山上有这么多的人。接着,他想起今天下午在珠江边上牺牲了的何锦成,从他的身上又想到何多多跟何老太,就自言自语道:“可怜无父无母的红色孤儿!可怜无依无靠的老人家!”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西濠口和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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