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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三楼东北角上的一个前厅,宽敞幽雅,显得比楼下的客厅还要松动。李民天坐不定,一会儿走到北窗前,望着周家的小院落,一会儿走到东窗前,望着官塘街的昏暗的夜景,望着官塘街以东那一片房屋的静悄悄的屋顶和晒台,不住地搓手,擦汗,好像他准备飞出去似的。陈文婕看见,觉着奇怪,就问他道:“民天,你的精神为什么这样不安静?”李民天走到她的跟前,竭力压抑着自己,说:“是呀,婕。我对北伐十分兴奋。看样子,咱们的教育权、海关权,都要收回了。那不平等条约,那治外法权,那数不清的苦难和耻辱,都要一扫而光了。你不觉得激动么?”陈文婕闭了一闭眼睛,说:“容易激动的人也容易消沉。你的高兴不会太早了一点了么?现在北伐才刚刚出师,还没打一次仗,还没有克复一个城池,你怎么看得到那么远?”李民天不愿意在这美好的时刻提出不同的意见,就顺着她道:“是呀,这是我的短处。如果真的一帆风顺,打到北京,到那阵子,或许我反而很平静了。我现在冲动得不得了。我简直想到:在这样的时代里,咱们为什么还躲在学校里念书?这念书还能有什么意义?”陈文婕用温柔的祈求的眼光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天哥,你该好好地听一听学界和商界的舆论。他们都嘲笑呢。都说北伐、北伐,听腻了呢。大部分人预言这是蒋总司令的一场春梦。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说:只怕有去无还!”李民天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北伐也不是他姓蒋的一个人的事情。”陈文婕立刻接上说:“好了,好了。咱们既不南征,也不北伐。咱们哪儿也不去。咱们有科学救国的伟大理想。咱们要手拉着手,为这个理想做许多事情。对不对?打令!”这末了两个字,是英国话“爱人”的意思。照那时候上流社会的习惯,是只能用英国话说的。说到“打令”。李民天就没话说了。
周炳和陈文婷走出门外,在枇杷树下的长石凳上坐下来。他们之间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陈文婷认为北伐是全国国民的事情,共产党和国民党的作用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周炳认为共产党是真正革命的,国民党的革命是不彻底的,每一个人都该站在共产党这一边,做个彻底的革命者。经过很长时间的唇舌之后,陈文婷是屈服了。她瞪着她那疲倦了的圆眼睛说:“炳哥,你这样好口才,我辩得你赢?只怕汪精卫也辩你不过呢!现在我们承认了,我们应该站在共产党这一边。也就是说,应该站在你这一边!”周炳说:“别说傻话,小婷!我不是共产党。你既是站在共产党这一边,你就应该好好地工作。罢工委员会那里,不要去一天,不去一天。我走了之后,你应该把游艺部我那份工作顶下来。”陈文婷低着头想了很久,才说:“替你的工作倒容易。可是学校开课怎么办?我……唉,我……”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周炳抓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抚摸着道:“为什么要这样?快别这样!有什么话不好讲!”陈文婷忽然倒在他的怀抱里,呜呜咽咽地说:“是呀,你明天就走了。咱们这样就离开,怎么行呢?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不管我对你怎么好,你对我总是冷冰冰的!你对别人就不是这样。枉费我对你一片心机,枉费我积极工作,到头来有什么代价!”周炳抱着她,轻轻吻了她一下。她问道:“你是真心的么?”周炳说:“是真心的。”她又问道:“你不后悔么?”周炳又说:“我不后悔。”陈文婷就不做声了。这一秒钟以前,她想象这一段不平凡的谈话,不知道会引起多么大的激动的热情,双方不知道会说出多少如痴如醉的疯话,甚至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酸、甜、苦、辣的曲折,但是如今一下子就说完了,过去了,过去得风平浪静,连一点波涛都没有——她该怎么办呢?她想起她二姐陈文娣和周榕的婚事所发生的许多纠葛,就反而没了主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炳哥,你要真爱我,你就不要去北什么伐!”“怎么?”周炳这时候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吆喝道,“你这话从哪里说起?”
陈文婷说:“我看你值不得,大姐夫去北伐,可以升官发财,他会升团长、旅长、师长、军长。你去挑子弹、抬伤兵、运粮食,就算北伐成功了,又与你何干?还不要说兵凶战危,有生命的危险了!”
周炳放开了她的手,叹口气道:“嗐,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心里面着实想去。去了,——我就会快活!我能够跟那些罢工工人一起玩,一起乐,一起吃,一起睡,我能够爬上很高的山,渡过很宽的河,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走到长沙、武汉、郑州、北京去……唉,那多有意思!”
陈文婷说:“这我知道。你的样子虽然长得漂亮,你的神经却不健全!要不,人家怎么会说你是戆大,管你叫痴人和傻子?你那样玩,那样走,我看你就能过一辈子?你不替自己想一想,也不替我想一想,咱们两个怎么了局?”
周炳说:“依你看呢?”
陈文婷说:“依我看,你应该好好地把高中念完。将来最好能念大学。否则念完了高中,熬了个小小的出身,也对付着可以组织个甜蜜的小家庭……”
周炳失望地说:“哦,这就没有办法了!我自己没有钱念书,又不愿意拿你哥哥的钱念书。从前,拿他的钱不过是耻辱。如今,拿他的钱就成为工贼了!”
陈文婷惊呼起来道:“炳哥!”
周炳说:“他自然是工贼!不单他,连何守仁、李民魁都是工贼!省港罢工还没有取得胜利,英国帝国主义还没有投降,死难同胞的冤仇还没有伸雪,他们就退出了罢工委员会,这不是工贼是什么?尤其是你的哥哥,唉,——我的姐夫,他污辱了罢工工人的代表的神圣称号,他破坏了罢工工人的团结,他挑拨了省、港两地工人的仇恨,如今,他正在运动沙面的罢工工人复工,他正在踩着死难同胞的鲜血去向洋老板献媚,——想一想吧,他岂只是工贼?他岂只是奸细?他已经是反革命分子了!……好呀,周炳拿了这样的钱,去熬一个小小的出身,——多有意思!我曾经受过他们的欺骗,我曾经崇拜过他们,我曾经对他们存过痴心妄想,现在不了,现在,我只是痛恨他们!”
在日常生活当中,周炳是和平而谦逊的,——照陈文婷看来,好像有人踢他一脚,他都不会生气。她从来没看见他这么慷慨激昂,深恶痛绝地说过话。她想起《雨过天青》里面《骂买办》那场戏,那时候的周炳就有那么一股在她看来是冷酷、苛刻的劲儿。不过《雨过天青》是一出戏,这会儿,他在骂着一个真人,这个人就是她的亲哥哥。——想到这里,尽管天气十分闷热,她仿佛从心里哆嗦起来了。
22 敌与友
有一天中午吃过饭之后,周榕夹了一本《中国青年》杂志,急急忙忙地走进陈家的矮铁门。花圃里的花开得正欢,那魔爪花的香味嗅着分外浓郁。陈家的使妈阿财正在楼下客厅门口打扫,见了他,就冷冰冰地问道:“阿榕,你来干什么?”他一听就愕然站住了。阿财既不像平时那样和他打招呼、问好,又不像平时那样称呼他“二姑爷”,那种明显的、没有礼貌的态度令他吃惊。他有点胆怯地回答道:“来找二姑。她在家么?”阿财扭歪脸,说:“不知道。你自己看去吧!”周榕急急忙忙跳上楼梯,因为心里面还有别的事,就把阿财忘掉了。到了三楼的前书房,陈文娣正在看报,陈文婷在看一本厚厚的小说,陈文婕不在家。陈文娣对周榕说:“看你洋洋得意,是不是阿炳有信来了?大姐夫真奇怪,自从来过一封信之后,就没再见过一个字。”陈文婷也说:“二姐夫,你看叫人不挂到心烂?”周榕说:“不关这些事。我送一篇好文章来。”她两个都问什么文章,什么题目。周榕捧起那本书,念那题目道:“《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她们问他是谁写的,他又回答道:
“毛泽东。”两姐妹互相询问了一下认不认得这个作者,就要求周榕念那篇文章。他接着从头念起那篇文章来:“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一直念了三十分钟,才把文章念完了。他合上书本,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在回味那书中的道理。那两姐妹都瞪着眼睛,呆呆地对着天花板出神。后来还是陈文婷首先苏醒过来,说:“这就奇怪。一个社会好好的,有家庭,有亲戚,有朋友,怎么一下了就能划成四分五裂!阶级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能看得见么?”周榕笑着摇头道:“叫我说,也说不清楚。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在工厂里看得见,在街道上好像看不见。平时好像看得模模糊糊,有起大事情来,就看得比较清楚。大约是时隐时现的东西。”陈文婷耸耸肩膀道:“不明白。”周榕望着陈文娣,她就说了:“我看这是一个哲学上的问题。哲学,本身就是不好懂的。不过咱们也来从实际方面看一看:你说,你是什么阶级?我是什么阶级?”周榕和平地、驯良地笑着。陈文婷替他回答道:“二姐,你真傻。你问这个不是平白吃亏?他自然捞了个无产阶级。”陈文娣说:“那么我呢?”周榕仍然没开腔。陈文婷又说:“那还用问?我说二姐夫不怀好意的。你自然是个买办阶级!”陈文娣说:“买办阶级?中产阶级就可以了吧!”周榕站起来说:“我不过拿来给你们研究研究,怎么就认真起来了。我到交际部去了,阿婷,你去不去?”陈文婷说不去。陈文娣要把那本书留下看一看,周榕把书放下,就走了。
那天下午,陈文娣把那本书带着去上班,在写字楼里面把那篇文章看了又看,捉摸了又捉摸。下班的时候,她带着一颗失望的、疲倦的心,回到家里。陈文婷又把那本书抢了去看。吃过晚饭之后,两姐妹就躲上三楼书房,低声细气地谈论起来。陈文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嗐,自由,自由,多少人为你而死,你又欺骗了多少人!”陈文婷茫然问道:“为什么?难道自由是错的么?难道它不是又美丽又崇高的么?”姐姐说:“是呀。怎么不是?不过那只是一个崇高、美丽的幻影。谁要真的去追求这个幻影,他就会受到痛苦的折磨。我是一个得到了自由的人,像一匹染黑了的布,想重新变白,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现在不知多么羡慕那些盲婚的姐妹。她们的生活过得多么平静和幸福!”妹妹抗声说:“二姐,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又有职业,又有恋人,是得到了独立和自由的!多少困在封建牢笼里的姐妹,都拿羡慕和惊奇的眼光望着你,希望变成你一样,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也好!你自己,为什么反而变得庸俗起来?”姐姐并不觉着激动,还是平静地继续说:“庸俗?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评价。当初,如果有人侵犯一下我的神圣的自由,不许我跟男子们来往,现在不是要好得多么?可就是没有!大家都尊重我的自由,这才把我害得这样惨!”陈文婷觉着闷热,觉着烦躁,觉着心惊肉跳,她从座位里跳起来,拿扇子啪啦啪啦乱扇,窗外的暮色仿佛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陈文娣平静地坐着,全不动弹,好像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她也就不着急了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