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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
『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
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
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
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
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
“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拋拋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
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你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
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
『你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
“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
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
『你妈妈呢?』我试着问。
“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
『我是问你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
“她走了呀。”
『她不是有打电话给你吗?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
『你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
『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
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
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亦恕与珂雪》。
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
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
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
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
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我领悟到一个道理:
如果图画能让人听到声音,也能让人心里有所感受;
那么小说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亦恕与珂雪》拿给大东看。
他说当他看到小说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张“爱情在哪里?”的画时,
他突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画里相拥的这对男女,应该就是亦恕与珂雪。”他说。
大东让我更加确定,亦恕与珂雪之间,存在着爱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两个月,公司恢复正常下班。
但小梁却提出了辞呈。
小梁说他才28岁,想出国再念点书。
其实从礼嫣走后,我就不再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人了。
在爱情小说中,最大的冲突通常不是来自不同,反而是来自相同。
也就是说,两个男人喜欢相同的女人,或是两个女人喜欢相同的男人。
这就是我和小梁之间最大的冲突点。
于是在我的小说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
如果小梁也写小说,那么在他的小说里,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决定减肥,因为她没陪礼嫣吃素的这两个月来,胖了三公斤。
她开始运动、跑步,也不坐电梯了,爬楼梯到公司上班。
九楼耶!难怪如果我早上刚进公司时碰到她,她总是气喘吁吁。
一个星期下来,我觉得她变壮了,大概是脂肪转化为肌肉的缘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三个月,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东部。
在花莲附近,见到一大片油菜花田。
我不禁停下车,在这片金黄色的世界里徜徉。
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画里所呈现的景象啊。
我忘记所有的追求和悲伤,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时之间忘了车子停在哪,
刚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过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
那似乎是一座庄园,有三四间简单的砖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绿草地。
草地上摆放了二三十颗巨大的石头,被人工雕凿过。
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个小招牌,说明这是一座石雕庭园。
“年轻人。”一位看来六十多岁蓄着灰白长胡子的老先生撑伞走过来,
“进来躲雨吧。”
看他面带微笑,态度又很亲切,我便点点头说:『谢谢。』
我们一起撑伞走到庭园中的凉亭,他收了伞,说:“喝杯茶吧。”
我坐了下来,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凉亭的屋顶只覆盖茅草,
于是大雨穿过茅草,在凉亭内形成几股水柱。
我挪了一下位置,躲开雨柱,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凉亭外的大雨虽然倾盆,但凉亭内的老先生正烧着水沏茶。
我觉得温暖而宁静。
他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据实以告。
然后说:『如果这座凉亭让我来盖,一定不会漏水。』
他听完我的话后哈哈大笑,笑声非常爽朗,像热情的年轻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
原来他是个素人石雕师,没受过正统艺术学院的洗礼。
年轻时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质,前后做过几十种工作,但都做不长;
后来终于在石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
“我刚开始做石雕时,常潜到海里找石头。”老先生说。
『为什么?』我很疑惑,『山上到处是石头啊。』
“海里的石头更坚硬。”他说,“石头愈硬,雕凿的难度愈高。这样在
雕凿的过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我发觉他年纪虽大,身体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凉亭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
我们经过一间屋子,只见满地都是坏掉的铁锤和凿子,我很震惊。
右手拾起一只沉重的铁锤,铁制的部分已因反复的撞击而弯曲。
我心里琢磨着,这要经过几千次、几万次的用力敲打才会如此啊。
“有时我会觉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的创作。”
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随意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反正是石头,也不怕日晒雨淋。”他笑着说。
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妇女为主,而且都呈现圆润与坚毅的感觉。
他说那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典型的台湾农村妇女,朴实而健壮。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它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
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
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扬起波纹。
『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
“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
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
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
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
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
“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
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
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
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
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
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