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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拼命摆头躲闪,除了通常原因,还有一个特殊原因。
“韩琳护士,还记得有一天,在宿舍里,你给我们念过的一首诗吗?”小梅问我,我摇了摇头。她说,“怎么不记得了?一个叫什么斯基的人写的。”
“什么斯基?”
“一个苏联人,很长的诗呢,你站在宿舍地中间,念,我们都笑得要命,你一点不笑。”
我仍茫然,毫无印象。
小梅道:“就是关于接吻不接吻的那首诗!”
我顿时想起来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那诗从头到尾说的是接吻不好,是一个很坏的习俗,主要是,脏。讲了一个农夫,去亲耶稣的像,他不知道那像已经被病人亲过,把病菌留在了上面,他去亲,就被传染上了病,他又去亲他的情人,他的情人又去亲自己的情人,那人又去亲另一个人,一个传一个,到最后,这个农夫和这一大串的人都得了病,先是烂嘴,然后往四周烂,最后给活活烂死了。
——也是先入为主,小梅坚决不让对方的嘴碰她的嘴。在这之前,男人的每一步似乎都达到了预期目的,孰料在这一步上,遇到了殊死抵抗。这倒提醒了他,他越发步步紧逼,佯作热烈急迫,给她一个假象,令她把全部气力精神都集中在了嘴的躲避上,使他得以几乎没有障碍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他声东击西——不是提前的设计,是即兴发挥——她顾此失彼。在他到达目的地的那一瞬间,感到了下面的身体猛地一颤,同时,伴有局部的强烈挛缩,而后,就是无所作为,任由他去……事完后,他喃喃道:“我这是强奸罪了……”她不说话。他起身,发现了自己身上和她身上的血,这越发令他感到罪孽深重,那罪恶感完全压倒了他作为一个占领者所应有的喜悦和适才肉体上获取的巨大快感。看她仍是一言不发,他开始想法为自己开脱:“我不知道,我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会从来没有过……”
除了“不知道”“没想到”令小梅反感外,事实上,在这件事进入到实质阶段之后,小梅就开始受控于一种不能自已的强烈感受之中。这感受凌驾于理智之上,凌驾于精神思想信念一切之上,她无法具体概括,但有一点很明确,它令她快乐,尽管也流了血,却几乎没大感觉到别人所说的那种疼痛,仿佛是熟透了的瓜果,瓜熟蒂落,没有一丝勉强,只有顺遂了自然的踏实和畅快。所以,当他说他这是强奸罪了的时候,她没有说话。开始时是,后来就不是。后来,她响应了,她加入了,她开始与对方同步前行,并且,达到了相同的目的。不同只在于,这目的之于他是预期,之于她是意外。
那一天,副连长没有走。正是精力和经验同处高峰期的年龄,尤其当发现自己是对方的启蒙者而她又心有灵犀时,越发振奋。他几乎是连续作战,整整一天。最后一次,如愿吻到了她,怀着一种全面占领的决心。
那吻是那样的深,直抵小梅的五脏六腑,到最后一刻,是甜的。
“……韩琳护士,别以为我说的这个‘甜’是打比方,不是打比方,我又不是作家犯不上打比方。就是甜,咱们常说的那个甜,甜丝丝的甜——我这么说你明白不?”
“明白明白。”为了表示的确明白,我用辞典的表述方式进一步道,“你说的甜,不是它的喻义,是它的本义:像糖或蜜的滋味。”
“什么话到你嘴里,就清清楚楚,唉,跟你比起来,我就像个二傻子。……韩琳护士,你说,这是咋回事?”
“什么?”我不知她的问话是针对“甜”,还是针对“二傻子”。她却以为我有意装傻,不满地嗔道:
“韩琳护士!”
于是我明白了。我告诉她,那“甜”是人的一种生理反应,当到了极致高潮的时刻,口腔津液的化学成分会发生某种变化,变甜。她专注地看我,听,突然问:
“你也有过?”
“有过——什么?”
“就是那种……‘变化’?”
我摇头。看她的表情似是不信,就告诉她,那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幸运。很多人夫妻了一辈子,儿女生出了一大堆,也未见得能体验到她所经历过的那种感受。她若有所思,面带笑意,那笑在她明亮的眸子里一闪一闪,仿佛月光下微风掠过的海面。
“又想起啥事儿来啦?”
“他也跟我说过这话,说我们俩很难得,说跟我在一起后,才知道他和他老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还不信,总觉着他是为了讨好我才这么说。”
那三天里,副连长晚出早归,白天二人纠缠一天须臾不离,晚上他前脚刚走,她后头就开始了对他的想念。夜里待在一个人的家里,要很晚很晚才能睡着,早晨一大早就醒,醒了就起,起来后,扫院子,浇园子,收拾屋子,烧火做饭,步子轻快全身轻快,不吃不饿不睡不困,每当想到即将、马上要来到的,整个人可以立刻开始燃烧蒸腾一般地兴奋起来,那奇特的、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快乐令她咀嚼不及回味不及就又开始了新一次的期盼。那真是一种仿佛灭顶之灾的快乐啊,让人无法抗拒无从考虑毫无选择只能闭目塞听随它而去。
那三天里,他们很少交谈。他们只用身体交谈。
百祥和他母亲于第三天的傍晚到家,副连长次日上午归队。百祥什么都没问她,不知是什么心理。但到当月她的例假如期而至的时候,他发话了。
“怎么回事?”他问。
“什么怎么回事?”她反问。
他只好道:“你们没……”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大概是为想合适的词儿,后道:“你们没干?”
“干了。”小梅口气干脆,理直气壮,但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那怎么没起作用?”
“你当是种庄稼啊,播上种子就能发芽?”
“也差不多。”
“差多了!”
接着运用在医院妇产科学得的知识,给百祥上了一堂人体生理课。百祥其实也知道所谓的排卵期一说,毕竟是农家子弟,就算不清楚人体的来龙去脉,猪马牛羊的交配之事是打小耳濡目染过来的,想来人也不会差得太多,他只是疏忽了,他过于急切了,他因之非常地沮丧。小梅却因之暗生喜悦。她因此就有了和他再继续的可能。她想继续。他呢?在一起的时候,她曾多次想跟他谈谈关于以后,没谈。那三天里,他们顾不上交谈,他们只用身体交谈。
他来信了。当意识到是他的信时,她拆信的手都哆嗦了。有那种被激起的生理反应的因素,也有恐惧,她不知道他会对她、对他们的这件事说些什么。信的前面有称呼,后面没署名,没署真名,用了个假名,玉青,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名字。信写得也很聪明,用的全是只有当事人才能懂得其真正含意的隐语,诸如,“头一次交锋,她居然敢反抗,也不想想,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永远忘不了取得决定性胜利的那一瞬,我愿为了那一瞬去死!”“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甜这样香的糖,你愿意再分我一点尝尝吗?”……这些话反比直白露骨的描述更能动人心弦,令人遐思,令人心旌摇荡。过分露骨直白的性爱描述,弄得不好就会像性的教科书,不仅没有味道,其特有的透彻清楚,还会降低人的欲望,甚至引起反感。其实所有的透彻清楚,都会降低相应的欲望,如同大彻大悟之后的人就会想到出家一样。有了距离才会有美,含蓄才是艺术,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是出色的艺术家。
——他们恋爱了。由肉体开始,向情感升华。
她给他回信。前面有称呼,后面有署名,署的他老婆的名,桂玲。这样即使信被别人看到,也不怕。怎么过分,都不怕,顶多被人嘲笑一通,明里嘲笑,暗里他们还得羡慕,在那个一律是男性的世界里,能有着这样一个多情缠绵的老婆,是幸福,还是荣誉。小梅在信中倾其肚子里所有的词儿——还不够,还得查词典——表达着自己对他的思念、情感。
“……韩琳护士,我真是想他啊,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慌慌的,什么都干不下去。”
“百祥知道吗?”
“不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唉,小心着小心着到了还是让人知道了,那些信。……其实每次我们的信末尾都要写上‘看完烧掉’,他写,我也写,可结果呢,谁都没烧,舍不得。想他的那些日子,我是靠了那些信才熬过来的,每封信看了都有几十遍,信纸都看毛了,看薄了,看软了。事儿最后出在了他那一边。我这边没啥,甭管怎么样,百祥是个男人,粗,再说,我的那些信就是拿给他看,他也看不出什么,这些玉青写信时就都防着了。”即使跟我这样八竿子够不着的人,小梅说起她的恋人来也绝不说真名,仿佛是只要说了,就算埋下了一分对他的威胁,现在她视他如命。
是桂玲去部队探亲时出的事儿。她去部队,副连长的同僚们当然要去看她,去看她,就有人拿出小梅大作中的一些句子、段落跟她打趣。他们都认为那些信是她写的,副连长是这样说的。副连长一向并不隐瞒这信,有时还公开地念,给他们看,在部队这很普遍,有战友之间相互信任、有福同享的意思,也有炫耀的意思。他们看着她,笑,意味深长地道:“嫂子,他真是想你啊,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慌慌的,什么都干不下去。”“想你的那些日子,他是靠了你的那些信才熬过来的,你的每封信他看了都有几十遍。”以及什么“那三天的分分秒秒都铭刻在心永生不忘”“愿我们的爱情像山一样高水一样长”“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追随你哪怕天涯海角”……把个桂玲听得一头雾水,但她没动声色,而是巧妙地应对、周旋,有这么几次下来——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她就完全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有一个女人顶着她的名义在同她的丈夫通那种信。她问他,他承认了。开始桂玲是打定了主意要原谅他的,男人有几个不花的,尤其是有魅力的男人?别人只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罢了。最终使桂玲决绝的,是他的态度。她问那女人是谁,他抵死不说,于是她的心凉了,知道他们是真的了。凉透了的心里,能剩下的只有仇恨,她当即提出了离婚,而后,直接找到团政委做了汇报。军队,特别是中国军队,在男女之事的要求、防范上相当严格,不严格也不行,你想啊,把成千成万体魄强健的青年男子圈在一起,一圈至少三年,这方面再不把得严点儿,有点苗头就能燃成熊熊大火,有点漏洞就能酿成洪水决堤般的灭顶之灾,所以,除了不间断的思想教育和严密的组织纪律之外,在处理上,也有着相应的严厉措施。事实上,具体实施起来,绝大部分的各级军官是相当实事求是的,有时甚至是心慈手软的,都是人,都知晓个中滋味,但,即使是那些属于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过失,也得有前提,两条:一、没有给部队造成影响;二、没有人告你。只要具备了其中一条,部队就不能不做处理。政委找副连长谈话,不谈他也清楚,处分,或者转业,否则,桂玲那里肯定通不过。他拒绝了处分。是处分就要公布,同时必须公布的,是处分的理由,他不想让他的战友他的部下知道这理由,不想让他们失望: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