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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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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愿的店伙的脸变得严肃了。但他们没有话说,只是点头。
  焕之跨出这家纸店,几句带着尖刺似的话直刺他的耳朵:“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
  焕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青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明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射出英雄的光芒。
  “不错呀!”焕之虔敬地朝那个男子点头,心里像默祷神祗似地想,“露胸的朋友,你伟大,你刚强!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的!你不要失望,从今以后,中国人要齐心了!”
  那个男子并不睬理别人的同情于他,岸然走了过去。焕之感觉依依不舍,回转头,再在他那湿透的青布衫的背影上印上感动的一瞥。
  忽然“叮呤呤”的铃声在马路中间乱响,四五辆脚踏车从西朝东冲破了急雨,飞驰而去。小纸片从驾车者手里分散开来,成百成百地和着雨丝飞舞,成百成百地沾湿了落在地上。这是命令,是集合的命令,是发动的命令!攒聚在行人道上的一簇一簇的人立刻活动起来;从横街里小衖里涌出来的学生和工人立刻分布在马路各处:“援助工人”,“援助被捕学生”,“收回租界”,“打倒帝国主义”等等的标语小传单开始散发,并且贴在两旁商店的大玻璃上;每一个街角,每一家大店铺前,都有人在那里开始演讲,立刻有一群市民攒聚着听;口号的呼声,这里起,那里应,把隆隆的电车声压低了,像沉在深谷的底里。郁怒的神色浮上所有的人的脸;大家的心像是在烈火上面的水锅子里,沸腾,沸腾。全都想念着同一的事。
  有好几批“三道头”①和“印捕”,拔出手枪,举起木棍,来驱散聚集在那里的群众,撕去新贴上去的标语。但他们只是徒劳罢了,刚驱散面前的一群,背后早又聚成拥挤的一堆,刚撕去一张标语转身要走,原地方早又加倍奉敬,贴上了两张。武力压不住群众的沸腾的心!
  ①租界里的巡捕在衣袖上标明等级。“三道头”是衣袖上佩三条符号的巡捕,等级最高。——作者注。
  于是使用另外一种驱散的方法,救火用的橡皮管接上自来水管,向密集的群众喷射。但是有什么用!群众本已在雨中直淋,那气概是枪弹都不怕,与雨水同样的自来水又算得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春雷一般从四面轰起来,盖过了一切的声音。一家百货公司屋顶花园的高塔上忽然散下无数传单来,飘飘扬扬,播送得很远;鼓掌声和呼喊声突然涌起来,给这一种壮观助威。
  这时候,焕之疯狂似地只顾演讲,也不理会面前听的是一个人或是多数人,也不理会与他做同样工作的进行得怎样了;他讲到民族的命运,他讲到群众的力量,他讲到反抗的必要,讲完了,换个地方,又从头讲起。他曾站上油绿的邮政筒,又曾站上一家银楼用大方石铺砌的窗台;完全不出于考虑,下意识支配着他这样做。
  鼓掌声和呼喊声却惊醒了他。他从沉醉于演讲的状态中抬起头来,看见各色纸片纷纷地从高空飞下。一阵强烈的激动打击他的心,他感觉要哭。但是他立刻想:为什么要哭?弱虫才哭!于是他脸上露出坚毅的微笑。
  三点钟将近,两旁店铺的玻璃窗上早贴满了各种的标语和传单;每一个市民至少受到了一两回临时教育,演讲就此停止;满街飞舞的是传单,震荡远近的是“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焕之也提高了声音狂呼,字字挟着重实的力量。
  擎着手枪怒目瞪人的“三道头”和“印捕”“华捕”又冲到群众面前示威,想收最后的效果;马路上暂时沉寂一下。但随即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冲破了急雨和闷郁的空气:“打倒帝国主义!”
  焕之赶紧看,是学校里的密司殷,她站在马路中间,截短的头发湿得尽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水光,两臂高举,仰首向天,像个勇武的女神。
  “打倒帝国主义!”像潮水的涌起,像火山的爆发,群众立刻齐声响应。焕之当然也有他的一声,同时禁不住滴了两点眼泪。
  “叮呤呤”的脚踏车又飞驰而过,新的命令传来了:“包围总商会!”总商会在市北一所神庙内,群众便像长江大河一般,滚滚地向北流去;让各级巡捕在散满了传单的马路上从容自在地布起防线来。
  神庙的戏台刚好作主席台;台前挤满了气势旺盛的群众,头上下雨全不当一回事,像坐在会议厅内一样,他们轮流发表意见,接着是辩论,是决定目前的办法。
  最重要的办法决定下来了:请总商会宣布罢市;不宣布罢市,在场的人死也不退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表示出于衷心地赞同这个办法。
  女学生们担任守卫的职务,把守一重一重的门户;在要求未达到以前,参加的人只准进,不准出!
  商会中人物正在一个小阎里静静地开会,起初不知道群众为什么而来,渐渐地听出群众的要求了,听见热烈的掌声了;终于陈述意见的代表也来了。但是商会中人物决断不下,秩序是不应该搅乱的,营业是各家血本攸关的,贸贸然罢市,行么?
  然而一阵阵猛烈的呼噪像巨浪迭起,一个比一个高,真有惊心动魄的力量。在这些巨浪中间,跳出些浮出些白沫来,那就是“请总商会会长出来答复!派代表去请”!小阁里的人物都听明白。
  沉默着,互相看望尴尬的脸,这表示内心在交战。继之是切切细语,各露出踌躇不安的神色,这是商量应付目前的困难。决定了!会长透了口气站起来,向戏台所在踉跄跑去。
  当会长宣布同意罢市的时候,呼喊的浪头几乎上冲到天了:“明天罢市!明天罢市!明天罢市呀!”
  这声音里透露出格外的兴奋:“咱们一伙儿”的范围,现在就等于全上海市民了,工、商、学界已经团结在一起!
  女学生的防线撤除了;群众陆续散去;戏台前的空地上留着成千成万的泥脚印,天色是渐近黄昏了,还下着细雨。
  焕之差不多末了一个离开那神庙。他一直挤在许多人体中间,听别人的议论,也简短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听别人的呼噪,也亢奋地加入自己的声音;他审视一张张紧张强毅的脸;他鄙夷地但是谅解地端相商会会长不得已而为之的神色:完全是奇异的境界,但是他不觉得不习惯,好像早已在这样的境界里处得熟了。他一路走,带着一部分成功的喜悦;在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阶段里,今天算是升上一级了。跟在后头展开的局面该于民族前途有好处吧?群众的力量从此该团结起来吧?……一步一步踏着路上的泥浆,他考虑着这些问题。
  焕之开始到上海任教师,离开了乡间的学校和家庭,还只是这一年春天的事。
  蒋冰如出任乡董已有四年,忙的是给人家排难解纷,到城里开会,访问某人某人那些事;校长名义虽然依旧担任,却三天两天才到一回校。这在焕之,觉得非常寂寞;并且还看出像冰如那样出任乡董,存心原很好,希望也颇奢,但实际上只是给人家当了善意或恶意的工具,要想使社会受到一点儿有意义的影响,那简直没有这回事。曾经把这层意思向冰如说起。冰如说他自己也知道,不过特殊的机会总会到来吧,遇到了机会,就可以把先前的意旨一点儿一点儿展布开来。这样,他采取“守株待兔”的态度,还是当他的乡董。焕之想:一个佩璋,早先是同志,但同志的佩璋很快就失去了,惟有妻子的佩璋留着。现在,同志的冰如也将渐渐失去了么?如果失去了,何等寂寞啊!
  王乐山的“组织说”时时在他心头闪现。望着农场里的花木蔬果,对着戏台上的童话表演,他总想到“隐士生涯”“梦幻境界”等等案语。就靠这一些,要去同有组织的社会抵抗,与单枪匹马却想冲入严整的敌阵,有什么两样?教育该有更深的根底吧?单单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未必便是根柢。那末,根柢到底是什么呢?
  几次的军阀内战引导他往实际方面去思索。最近江浙战争,又耳闻目睹了不少颠沛流离的惨事;他自己也因为怕有败兵到来骚扰,两次雇了船,载着一家人,往偏僻的乡村躲避;结果败兵没有来,而精神上的震撼却是难以计算的损失。怎样才可以消解内战呢?呼吁么?那些军阀口头上也会主张和平,但逢到利害关头,要动手就动手,再也不给你理睬。抵抗么?他们手里有的是卖命的兵,而你仅有空空的一双手,怎么抵抗得来?难道竟绝无法想么?不,他相信中国人总能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开辟一条生路,人人走上那一条路,达到终点时,就得到完全解放。
  在辛亥年成过功而近来颇有新生气象的那个党,渐渐成为他注意考察的对象。乐山说要有组织,他们不就是实做乐山的话么?后来读到他们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了,那宣言给与他许多解释,回答他许多疑问;所谓生路,他断定这一条就是。十余年前发生过深厚兴味的“革命”二字,现在又在他脑里生根,形成固定的观念。他已经知道民族困厄的症结,他已经认清敌人肆毒的机构,他能分辨今后的革命与辛亥那一回名目虽同,而意义互异,从前是忽略了根本意义的,所以像朝露一样一会儿就消亡了,如今已经捉住了那根本,应该会结美满的果。
  同时他就发见了教育的更深的根底:为教育而教育,只是毫无意义的玄语;目前的教育应该从革命出发。教育者如果不知革命,一切努力全是徒劳;而革命者不顾教育,也将空洞地少所凭借。十年以来,自己是以教育者自许的;要求得到一点实在的成绩,从今起做个革命的教育者吧。
  他连忙把这一层意思写信告诉乐山,像小孩得到了心爱的玩物,连忙高兴地跑去告诉父母一样。这时候,乐山住在上海有两年了,回信说,所述革命与教育的关系,也颇有理由。用到“也”字,就同上峰的批语用“尚”字相仿,有未见十分完善的意思。同信中又说,既然如此,到外边转转吧,这将增长不少的了解与认识。以下便提起上海有个女子中学,如果愿意,就请担任那里的教职;这样,依然不失教育者的本分。
  他对于“也”字并不介意,只觉得得到乐山的赞同是可慰的事。而到外边转转的话,使他血脉的跳动加强了。不是乡间的学生无妨抛弃,而是他自己还得去学习,去阅历;从增进效率这一点着想,抛弃了乡间的学生又有什么要紧呢?像清晨树上的鸟儿一样,扑着翅膀,他准备飞了。
  佩璋自然颇恋恋,说了“结婚以后,还不曾分离过呢”这样的惜别的话。他用爱抚的神态回答她,说现在彼此渐渐解除了青年的娇痴性习,算来别离滋味也未必怎样难尝;况且上海那么近,铁道水程,朝发夕至,不是可以常常回来么?佩璋听了,也就同意;她当然不自觉察,她那惜别的话正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发于内心的热情,仅占极少的成分而已。
  第二个舍不得他的是蒋冰如。但是经他开诚布公陈说一番之后,冰如就说:“你还有教育以外的大志,就不好拖住你了。那方面的一切,我也很想知道,希望你做我的见识的泉源。”接着说两个儿子在上海,请就近照顾;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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