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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亭与李梅秀并肩坐在对街一户人家门口,眼睁睁,看着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砖、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们持着大槌,恶狠狠朝爬满斑驳岁月的老墙敲去、朝糊纸的窗扇敲去、朝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声音,像雷、雾濛濛的尘埃,像乌云。
姐弟俩眼神专注,手握着手,支持着彼此,没有谁哭,也没有谁开口,目送老宅子最后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过,只是……他们做不到。
人定胜天这句话,是说来安慰人的虚言罢了。
人,怎可能胜过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连那种势力胜过自己的“人”都胜不了,还夸口说什么大话?
一切,被夷为平地;一切,化为乌有。
老宅子变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旷起来。
他们姐弟俩数年来辛勤奔波的汗水泪水,随着老宅子,消失无踪,一样崩坍得零零落落。
当工人拿起锯刀,打算锯掉老树,姐弟俩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人一边抱住树干,不许他们拦腰锯断它,那个时候,李梅秀终于哭了,李梅亭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不人道训诫,哭得眼泪鼻涕直流,誓死捍卫老树。
老树下,下棋、讲古、嗑瓜子、泡茶、扑流萤、赏月吃饼、东家长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鸟儿在密绿梢间筑巢孵蛋……它见证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忆,它若被锯断,就真的连过去一点一滴都断了——
两只疯子,围着树不肯走,被工人拉开也不退,马上重新扑住树干,他们与人僵持半个时辰过后,工头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们有本事在今天之内将树连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声,任他们去,若做不到,拜托他们别为难拿人钱财做事的工人们,拖累大家的工作进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开始扒土,用简陋的工具和万能手挖掘老树,要把它搬迁出去。
两只疯子,奋力挖土,砾石刮破十指,鲜血混着沙,却没有谁想要停手。
工人们将老宅子破坏殆尽后剩下的瓦砾狼藉,一扁担一扁担清倒干净,两只疯子还在挖,有一两个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后,带着圆铲,加入挖土行列。
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人……靠过来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声,响着。
两只疯子变成了一群疯子,他们挖出一个大窟隆,大树终于缓缓横躺下来。
额外增加工作的工人们搥搥双肩,相约去小酒铺打几斤酒来犒赏自己,今儿个就这么收工了,吆喝声慢慢远去,只留下狼狈的李梅秀和姐弟俩依偎在老树干旁。
她与李梅亭脸上一片污秽,直的沿着脸颊流下,是擦了又湿的泪水痕迹;横的画过鼻翼,是沾满沙土的手,胡乱抹拭所残留的泥汗。
老树枝丫依旧翠绿,繁叶片片,包围姐弟俩,仿佛正展臂环抱住失去家园的他们,夜风拂过,叶与叶,沙沙磨蹭,更像同他们低诉谢意。
“阿姐……我现在突然想到,我们挖出这棵老树要做什么?”哭过一轮的李梅亭回复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块儿哭哭嚷嚷着“要砍树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的愚勇如梦一般,若不是喉头残存着吼叫过后的疼痛,他会以为一切全是幻觉。
浑身都好痛,久蹲的两条腿,不住地抽疼打颤,双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觉,十指指甲断的断、裂的裂,指腹的伤口,被沙土填得满满。
护树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后,他开始困惑,年岁比他大上数倍的老树,又不能随手放口袋,更无法用布巾打包带走,它是个好大的累赘……
李梅秀整张小脸埋在绿叶后方,病了好几天的容颜有些消瘦,但没有改变的是眸里那抹坚决,她没有先回答他,反倒也问了他一句话:“梅亭,我们手边剩下多少银两?”
嗯?现在问这事儿做啥?
剩下的银两是不足够付清买老宅的天价,但好些年的积蓄相当可观,至少确保姐弟俩过好日子是不成问题。
“三千九百两是咱俩省吃俭用外加招摇撞骗存下来的,古玉环当了三百两,最后几日我得手胡须蔡二十两、丁婶子十五两、蒋大富三十两,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两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贱价也卖不出去的破山头。”四千两百六十五这个数字,可以买下一栋新屋子、一整柜新衣、一仓库粮食、以及接下来数年内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两……可以分给程婆婆他们每户各三百九十两,虽然没能替他们挣回老宅子,但应该能稍稍补偿他们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着,一指一指弯曲下来,代表数字的急剧减少,四千两百六十五,瞬间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够买新屋子,新衣、粮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姐!你在说什么呀?你要把钱分给程婆婆他们?!”
“本来就该这样,那是为他们存的买家钱。”既然老家买不回来,那笔钱,也该替阿爹还给大家,是阿爹亏欠大家,害大家无家可归。
“可……”好吧,算她说得有理,他无法反驳,虽然心为了三千九百两狠狠抽痛一下,他还忍得过去,“钱分完后,我们还有三百六十五两,省点用也能花上好一阵子。”
“没有哦,三百两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说出她的另一项决定,听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怀疑她是让连日高烧给烧坏了脑!
“阿姐你——那三百两——不可以——我反对——”伶牙俐齿的李梅亭难得急到满口结巴。
他还没吠完,她最后一根小指也弯下去:“六十五两,退给胡须蔡、丁婶子和蒋大富。”以前骗过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这三个苦主姓名还热乎乎的,趁着记得,将骗来的钱,还给人家。
四千两百六十五,归零,一文不剩。
“阿姐!你傻了呀?!这样我们姐弟俩还剩啥?我们会落得一无所有的凄惨下场耶——”
李梅亭跳起来,扳过李梅秀双肩,想要恶狠狠摇醒她,却在汪汪吠完几句之后,看见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玩意儿——
她笑了,是他好几天不曾见过的甜蜜笑容,甜得几乎要招惹蜂儿流连,他以为她不堪刺激过大而发了疯,在此时此刻竟还笑得出来?!
“我们怎么会没剩下什么呢?我们有树,还有一座阿爹留下来的山呀。”
那座贱价也卖不出去的破山头。
……阿姐,你真的疯了?
第10章
骤雨突落,打散街市的热络。
原本悠闲胡逛的路人,匆匆躲进店铺避雨,半空中招摇的店幌,被手脚俐落的伙计撤下,一眨眼功夫,大街上,人烟寥寥,雨水朦胧了景色,雨声喧扰了听觉。
公孙谦透过窗,凝望笔直长街,眼熟的街景,是他童年时最深刻的记忆,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往外看,紧盯着街的一角,雨落在屋檐上,劈劈啪啪的嘈杂,却仍然教他觉得死寂。
一个人也没有,好静。
好些年来,他已经不曾再坐在窗边往外瞧,因为他很清楚,窗外,不会再有亲人走来,他早已经断了奢念,现在,他又为何像儿时的他,觑着街,在等着……
公孙先生,要不要喝杯茶?
他回头,背后没有谁蹦蹦跳跳跑来,桌面上,只有堆积如小山的典当品,没有飘着温暖轻烟的香铭。
公孙先生,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假的?!这、这个妆盒每到三更,镜面就会照出个女鬼——
绘声绘影被指为闹鬼的妆盒,流当了两年,就摆在偏厅角落,小小镜面里,没有女鬼身影,有的,只有他敛眉不笑的容颜,映照在上头。
谦、谦哥,我把这些拿去库房放。
谦哥!左边这件是真货,右边这件是假货!我……猜对了吗?
明明就是右边的才是真货,已经教过她无数回,她依旧相当眼拙,十次有八次用瞎朦的。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公孙谦额际有一丝抽痛,微微狰狞了玉雕一般雅致的面容,他起来关上窗扇,未燃烛的屋里昏暗,但灰暗仅有短短一瞬间,夜明珠的柔光随即照耀斗室。
回来拿夜明珠既是她的目的,为什么又不带走它?
为何还留它在这里,散发清幽的淡绿光芒,嘲弄地将他一个人的背影孤独映照于壁上?
他并不愿意丑化她在心目中存在过的模样,他情愿相信,她曾经抱持着喜悦,留在严家当铺、留在他身边,她对他的情意表白,不是为了想博取她的信任,即使严尽欢事后将话说得既酸又难听,直指他是遭人利用,引狼入室,被女色迷得晕头转向,他仍要相信,红着脸蛋及眼眶,喃喃说着“我喜欢你”的她,在那一刻里,没有说谎。
“谦哥。”秦关敲叩偏厅门扉,托着茗壶与瓷杯,进入屋内。
“你回来了。”公孙谦收回飘逸的思绪,转向他。
秦关日前送朱子夜回牧场——每年几乎都是如此,朱子夜前来严家当铺向公孙谦告白,惨遭公孙谦拒绝,她哭着回去,秦关陪着,回去牧场再听她不断泣诉关于公孙谦的事,秦关再带着一肚子惆怅与失落,回来严家当铺——孰料一回当铺就听见了教他吃惊之事,李梅秀偷走当铺贵重物,跑得不见踪影。
秦关苦笑颔首,勉强在桌面上挪开一处空位来放置茶水。
“我听说了关于李梅秀的事。我想,咱兄弟俩,应该来借茶浇愁。”秦关说着,已经倒满两大杯的茶。
“朱朱将话挑明了讲?”公孙谦落坐。会要借茶浇愁,代表着秦关同样心情不佳,而能左右秦关心情,从来只有朱子夜。
秦关自嘲地缓缓低笑:“真不可思议,我竟然在听完她的狠话之后,完全感觉不到痛。我以为,我应该要疼得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捏碎捣烂,应该要疼得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可是我发现,一切没有那么难熬,我慢慢听她说着,一直以来的忐忑不安却反倒踏实,她说得越狠,我越是轻松,她坚定望向我,告诉我,她不可能爱上我之时,我的绝望,变成了释怀。”寡言的秦关,饮下一杯茶后,仿佛方才下肚的东西是酒,而他正因酒后吐真言,变得多话。
关哥……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我们……就当哥儿们,不好吗?
朱子夜咬着唇,嗫嚅说出的话,仍在秦关脑中回荡不已。
不可能爱上他。
只当他是哥儿们。
一辈子的哥儿们。
就当哥儿们,不好吗?
杀人不用刀的言语,砍得教人支离破碎,该要很疼很疼的心,却在那时,平静如水,是痛极了反而察觉不到疼,或是自己一直有被拒绝的认知,所以根本不意外会从她口中听见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个傻子,还在说谎。”公孙谦当初同朱子夜说那番话,并不是真要她开口伤害秦关,而是他看出朱子夜对秦关的依赖,绝不单纯只是哥儿们的感情,他希望推她一把,教她擦亮双眼,看清自己心意,结果,她依然没看明白。
傻呀,近在咫尺的爱情,越是忽略它的存在,目光放在遥远彼方,奢望着天际遥望星辰,没能看见脚旁那株吐露芬芳的花。
“你呢?没事吧?”秦关关心问他。
“没事,别为我担心。”
确实没有人需要为公孙谦操心,他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李梅秀而产生太大改变,他依然认真工作,不曾出错半次,不曾摆出丧志或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