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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们陪妮妮去逛动物园。”于岚的脑袋飞快地转动,正好接着允宽投来一个“共犯”的眼神,“然后在外头吃火锅啊,又回去聊天。”她用眼角瞄着沈太太。谢天谢地,她好像一点都没有起疑。但是……奇怪,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偏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于岚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直到坐进车子里还在想。
但那两名男子并不给她什么思考的闲暇,他们不再聊建筑,灵敏度把箭头往于岚身上射。三个人在车里胡说八道,闹得于岚一路笑着下了车,走进办公大楼时还在笑。
星期—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过去了。
允宽一直保持着那种亲切、那种轻松、那种安适。他自在地和她说笑,话题却绝不沾惹当年。他待她是朋友、是兄妹,却再也不带男女之情了,连赞美都是明朗干净的。于岚喜欢这样的相处,这种相处是没有威胁性的,可以让她放心的。至少,她认为自己应该为此而安心了。
然而随着时日的消逝,她却一日比一日不安,上班时常常无故发楞。在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然而她拒绝去想,拒绝去分析,潜藏的思绪是闸门后的洪水,不开就不会宣泄……—但它会愈积愈多,终于不能为闸门所遏阻。
于岚摇了摇头。逼迫自己回到工作之中。先别想了,以后再说吧!你现在没有时间。她努力地盯着摆在眼前的文案。
纪郁璜推门进来,“老编,这是这一期的广告草稿。”这位广告企划把卷宗一一打开,“是一部分,还没定稿。”
于岚点点头,“这一期的广告比上一期多,编排上可要费点周章了。”她说着,却听到纪郁璜应道:“要依社长的意思,整本都是广告,才称了他的心呢!有钱才好办事嘛!”他朝于岚扬了扬眉,“孙毅庭应该都和你说了嘛!”
于岚脸色一沉,这种刺探太拙劣了,纪郁璜是那种自以为很吃得开的男人,在碰了于岚几个钉子之后,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却总不忘逮点机会冷嘲热讽。她冷着声音道,“当然,那一部分是他负责的。”
纪郁璜听出她的不悦,干咳两声,道,“嗯,唔,我去弄下一个部分了,你看完叫我一声。”说着踱了出去。
于岚看完一部分草图,收拾起文件夹子,想到社长室去讨论一些事情。她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快步走过几张办公桌,正要转过走廊,却突然听见转角处几个人在说话。
“你说孙毅庭也被她甩了?不是开玩笑吧?”
“老天,你们没看到他那张脸啊!失恋两个字明明白白挂在脸上!还有,你们没注意到,以前哪,有一点琐事,孙毅庭都要往这儿跑,这几天事情正忙,他反而都不来了,不是打电话,就是派人送文件。”
“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像那么一回事!我们这老编也真是,都快变成老处女了,还这样挑三捡四的?她到底嫌孙毅庭那一点?”
“哎呀,人家是美人,有的是办法啦!说不定现在已经另结新欢了!”
“搞不好,就是为了这位新欢,才把孙毅庭……”
于岚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往回走上十来公尺,然后放重了脚步,一路格格格地走过去,把几个慌忙住嘴,尴尬地向她招呼的人扔得不能再远。
又开始下雨了。台北的冬天总是如此潮湿,下得人心胸眉眼皆是扑灰。于岚在骑楼下等车,等既岚和允宽。两个干于净净的人物,不必沾染自己办公室里的闲言闲语。车子来的时候。她脸上不觉露出温和的笑容。
允宽挪到车门边来为她开了门,于岚一矮身钻进车里。身后大厦里,正陆续走出一些人来,看着这渐渐驶远的车子指点不休。
晚饭过后,于岚径自走回楼上,但她并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初冬的微寒令她心思空荡,不知是寂寞还是感伤,或者两者皆有有巴。楼下传来电视机里热闹的声音和伟伟兴奋的尖叫。于岚低低叹息,扭开图书室的灯光,走了进去。四壁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几大橱分门别类的画籍。于岚径自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夜色幽暗,远远近近闪烁着璀璨的灯光,她低叹了一口气。回头向书橱看去,正迎上允宽似笑非笑的眸子。
于岚颤了一下,“你怎么这样不声不响地摸进来吓人呀?”
她轻叱,却猛然发现自己言语中撒娇的成分多于愠怒,不觉咬了一下嘴唇。
允宽眼中光芒一闪,却又迅速隐没,依然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谁让你们把地毯铺得这么的厚?我就是不当猫也不成呀。”看见于岚瞪视的双眼,他笑着举起双手,“我知道,地毯是特地铺这样厚的,好把杂音吸掉。这是既岚的主意,对吧?他若早知道有—天这地毯会害他的宝贝妹妹饱受惊吓,—定早把这地板改成中空的。”
于岚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笑了。允宽询问地看她,于岚不觉又笑,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摇了摇头。允宽拧着眉毛看她,“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被人暗算了?可以告诉我你在笑什么?”
“地板啊!”于岚笑着摇头,“中空的地板!你知不知道,当年吴王夫差在替西施盖馆娃宫,就是把走廊造成中空的,木制的走廊下铺着空缸,西施走过时就会发出音乐一样的声音……”
这是“响履廊”的典故,修过中国古代建筑史的人当不会不知道。允宽一脸的啼笑皆非,“你把我和西施联想在起?真太抬举我。”
“不客气,”于岚忍着笑道,“我们赵先生一向是美男子,大家都很仰慕的。只不过身量太高大了一些,这木板必须得铺两层才保险。”
“何不干脆用钢板算了?也省得用脚跺出几个洞来,允宽悠闲地笑着,胳臂搁在书桌上,眼睛却又往于岚脚下看。
怎么话题猛一下就兜回自己身上了?于岚涨红了脸,允宽却已调开眸光,去流览书橱里一排一排的书籍。
这图书室平常都是既岚在使用,因为他坚持“卧室归室,书房归书房”,霞衣的书大多数堆在学校的研究室里。于岚倒是习惯在自己卧房里看书的,但是几年来她买的书也惊人,读过的或不常用的书就往这儿塞。允宽一本一本看,去:屠格涅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泰戈尔……他将泰尔诗集自书橱里抽出,顺手翻阅过去。
于岚不觉屏住了呼吸。泰戈尔——向是她最喜爱的诗人之一,从大—起便是如此。她还记得,允宽出国之后,她曾经—遍又一遍地读一些特定的书籍,以宣泄内心积郁的情感;甚至在诗下作眉批……
眉批或感想!于岚突然觉得异常不安。她曾经写过什东西在上面呢?如果让允宽看见……她本能地走过去,想书自他手中拿回来,一面勉强地说,“诗有什么好看?你要时间,还是读小说吧……”
她的话并未来得及说完,便已凝结在喉咙里。允宽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煞白,抬起来的眼下深黑幽暗,他“啪”一声台上书本,把书塞了回去,背着于岚道,“是没啥好看的。你知道我刚读到什么句子?‘是谁像命运一样驱遣着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诗当然是好诗,不过一下子念太多了一定头痛。”他的头微微仰起,好一会才回过脸来,“怎么样,你有什么建议吗?”
“你要想看轻松一点的书呀,有松本清张的侦探小说,还有克丽丝蒂。”于岚绕向另一座书橱,随手抽出几本,“哥哥爱看,买了好多回来,你自己挑吧。”
“都是翻译小说?”
“嗯,台湾这几年流行翻译通俗小说,书店里摆得到处都是。”于岚把手上几本书递给他,允宽随手接过,视线却落到墙上一幅毛酣墨饱的对联上,写的是;
有书、有剑、有肝胆,
亦侠、亦儒、亦温文。
于岚的眸光随着他的一转,“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一位中文系的学长送的。”
“字写得满好。”
“是啊,那男孩子是被公认的才子,听说有不少女孩子捧着纸卷去请他写字呢。”
允宽抿了一下嘴角,转身向外走去,于岚微微一怔,随即将眼光自他背上调了来。她可不是习惯于自欺欺人的人,还不至于去幻想他的行为带着吃醋的意味,当然那男孩是曾经追求过她,但人家表现得温文含蓄。再说对联是真好,也没有压在箱子里的道理……于岚苦笑一下,甩甩头。你这是么啦,胡乱为自己辩护什么呀?根本没有必要的啊!再说只不过是进来找书,找到了书,自然就回房去看了,又有么好奇怪?难道人家的一举一动,要向你报备吗?
于岚闭了一下眼睛,强行压下心底酸涩空茫的感觉,光不自觉地扫过架上排列整齐的图书,绕过两个书橱,她看着取下那册泰戈尔诗集,咬着嘴唇去翻方才允宽所引用那首诗。
她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那首诗列在“漂鸟集”里,还排得相当前面。翻开诗集,她看见自己曾用原砂一样的钢笔,在诗句旁打着密密的小圈。而在诗下的空白处,血一样的字迹潦草凌乱地写着:
但我明明已经死去,为什么还清醒地受这样的鞭笞呢?果不是我底自我分裂为二、彼此对立,就是恶魔已将我底魂攫取入炼狱里!
一阵阵寒意冻袭着于岚,这是多久以前写下的句子啊?她身、心、意志和灵魂全都崩离开来的日子里?而今这一道伤口又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翻开……不止是在自己眼前,也同时呈现在允宽眼前。于岚咬紧了牙关,如果说人间世上有什么她厌恨的事,那无疑是这一种了,在遗弃她的男子眼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和伤口。想到允宽读到这一段文字的反应,她的脸庞热辣辣的燃烧起来。他是怜悯吗?是愧疚吗?是遗憾吗?是抱歉吗?是……
该死!你为什么要推测?你为什么想知道?
她心底那个细小的声音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却一下就得她浑身冰冷。她迷惘地抬起头来,正看到允宽站在门口。于岚怔怔地看着他,看他沉思而奇异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若有所思而紧抿的嘴,以及那黑色的毛衣,深灰的长裤。于岚的神智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复回来,她还在抗拒着心底那小小声音,抗拒着那其实已经开始浮现的答案,抗拒着那渐渐扩散开来的疼楚……她迷蒙的眼睛水雾般将允宽笼住,微颤的唇角有着一种脆弱的神情。她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允宽轻悄无声地移了过来,两双大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小雾?”声音里有一丝迟疑和不稳定。低下头,他看清了于岚手中的书本,他手上的力量不觉微微加重。
于岚微微颤抖,迷蒙的眼睛清醒了一些,“怎么又回来了?”她低语,“你不是已经找到你想看的书了吗?”
“我改变主意了。”允宽定定地看她,“我想读泰戈尔。”
于岚惊跳了一下,迅速地从他手中挣开,“不!”她喘着气回答,允宽的话仿如急速转动的石磨,一霎间已将她过去和现在的情绪全碾合在一起,那不只是过去的伤口,也是现在的需求。于岚的脸色因觉醒而惨白,她死命地将书抱在怀里,极力护卫她最脆弱的感情,“不!泰戈尔不能借你!”
允宽沉默着,眼底的神情深不可测,但却不是嘲笑,不是怜悯,只是温柔……以及其他压抑太紧,紧得即在平常于岚也未必狡滑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