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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因为寒风稍止而觉得温暖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些非常遥远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声音,比如说有人赌咒发誓说要脱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机关,要放火烧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产,有人和他一起钓乌龟,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想回到过去。
恍惚之间,宛郁月旦真的兴起了一丝缅怀,如果能一直活在那无忧无虑的旅途上,该有多好?如果现在仍在武当山上唱歌打牌,该有多好?
一阵寒风吹来,宛郁月旦蓦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圣香当日的伤势和病情,只怕不能平安过这个冬天了。
闻人暖和何晓秋给圣香喂下了清水和药汤,盖好被褥留下一些清淡小粥,便起身回嘉京园。沿途之上,闻人暖突然说:“晓秋你先回去看看宫里是不是在找绑我爹的犯人,如果没风声我才回去。”
何晓秋直笑说:“点了闻人叔叔穴道的可是我呢,我都不怕。”话虽如此,她还是先行回去,给闻人暖探路。
等何晓秋离开了之后,闻人暖找了个僻静积雪的巷子,望了望天色。
今日没有下雪,雪正在慢慢地化去一些,是最冷的天气。
但天空很晴,并不阴霾,蓝得十分漂亮,只是连只燕子都没有,看着很空旷寂静。
她缓缓脱下了蚕丝夹袄,又解下了貂皮围脖,除去了披风和小棉袄,只剩一袭单衣在雪化的天气里站着,望天。
巷子里一阵风,她一阵颤抖,突然微微一笑,幽幽念起了一首诗:“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不知李商隐为何要写这首诗,她在那巷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慢慢重新穿上那些保暖的衣裳。虽说穿上了暖衣,但她的脸颊苍白之中还是泛起了一层青红之色,始终不曾褪去。
“阿暖,阿暖你怎么站在这里,冷死了,我到处找找不到你!没事啦,小月没怪你,快回家……”
她带着微笑被何晓秋拉回嘉京园,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以她素来孱弱的体质,一场大病来得凶猛,两个时辰之后已然病入膏盲,奄奄一息。
肖雅凤扶床痛哭,泪尽昏迷,闻人壑使尽浑身解数,终不能让女儿转危为安。闻人暖为人和善爱开玩笑,宫里众人都很喜欢她,终于在当夜二更,许多人呜咽跪求宛郁月旦,救闻人暖一命,请赐“帝麻”! 请赐“帝麻”!
宛郁月旦脸色苍白之极,林忠义和杨中修眼见闻人一家惨状,抱着杨小重的寒棺一场痛哭,终是硬不下心肠见闻人暖病死床榻,同求宛郁月旦先救活人一命。
在众愿难违之下,宛郁月旦终是让闻人壑拿了“帝麻”去和药,众人喜极而泣,只有他丝毫不见快慰之意,脸色越发苍白。
当夜三更,“帝麻”及多种药物和好的救命奇药熬好,端到了闻人暖床前。
肖雅凤哭到昏厥,闻人壑提起调羹要把药喂入闻人暖口中,众人小心退开,只怕惊扰病人服药。一口汤药入喉,闻人暖很快醒了过来,轻声说:“爹,好苦。”
闻人壑忙起身去找冰糖。在他离开之际,闻人暖却坐了起来,饶是她烧得全身绵软摇摇晃晃,她还是坐了起来,甚至下了床。推开窗户,她把那一碗珍奇难得的“帝麻”往窗外一倒,躺回床上去。
闻人壑回来之后她微笑说已把药汤喝了,闻人壑大为欣慰,却不知那干金难求万世难遇的药已被他女儿泼进了雪地里。
第二天一早,闻人暖便似脸色好了许多,也能起床行走,闻人壑和肖雅凤放心许多,“帝麻”神奇之处也正在它药效奇快,十分稳当。直到下午,闻人暖已似全然无事,不需要人招呼陪伴了。
晚饭之后,肖雅凤和闻人壑照旧找了个地方练功去了,她的爹娘性格虽然大相径庭,感情却是深厚的,向来是她向往的伉俪。见父母不在,闻人暖突地从抽屉里翻出把剪刀,绕到屋外窗下。
夜里灯光昏暗,但雪地上一方褐色药渍还是很清晰。她手握剪刀,一下一下凿着冰冻的雪块,凿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冰冻的“帝麻”药汤凿起,往竹篮里一放,摇摇晃晃地往外就走。
她甚至不换外衣不避人眼,走的虽是后门,却也有人见她笔直地出门去了,看见的人有些诧异。但闻人暖从小爱开玩笑,偶尔做些小怪也是有的,看见的人只是奇怪,却没想到什么。
闻人暖出门之后,她房间墙角缓缓露出一只鞋子,宛郁月旦也是一身单衣,站在新春严寒之中,那双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就直直地看着被她凿出一个大洞的雪地。
他什么也没有说,蹲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被她凿开的雪,那雪在他指尖融化,冻得他整根手指都白了。
提着装有救命药汤的竹篮,闻人暖从慢慢走到快步走,直到她在街上踉踉跄跄地奔跑起来,她一辈子从未跑过,第一次就跑这么漫长的路途,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了再跌倒,她不在乎,反正怀里揣着的是块冰,它不会坏……
跑过了三条街道两个镇区,她终于到了圣香住的小二客栈。
掌柜的见她脸色灰败披头散发,连问:“喂?姑娘你找谁……”一句话没说完,那姑娘在门口重重跌了一下,额头撞出了血,吓了他一大跳。他没认出来这是前儿刚过来的那位美貌少女,刚想去把她扶起来,却见她猛地爬起来,奔入了圣香的房间。
“砰”的一声,她撞开了门。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她扑过去跌坐在床头,“圣香……我给你……带药来……”手往竹篮里一探,她却整个人呆住了,刹那烧红的脸变得惨白如死——冰块不见了!
不知在她哪次跌倒的时候不见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却见房门缓缓开了,一个人白衣如雪、面容温和地站在门口,以锦帕托着一块冰碴,满脸微笑笑得好苦涩,柔声道:“它在这里……别急……它没有丢……”
闻人暖看着宛郁月旦,“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突然哭了出来, “你……你……”
看她泪流满面的脸,宛郁月旦把“帝麻”的冰碴放在桌上,换了块锦帕擦她的脸,他也微笑得好辛苦,“别哭……另U哭……”
“你知道……我骗药?”闻人暖伏在宛郁月旦怀里,泪水湿了他满身。
“我知道……”宛郁月旦失神的眼睛更加失神,“可是我不想知道……”
“我没有办法……不救他……”闻人暖的身体烧得发烫,她的心跳跳得全无章法,刚才她跑了好长一段路。宛郁月旦第一次抱着闻人暖,厮磨着她的颈项耳发,听她哭,她反反复复地说没有办法不救他……
他微笑得更温柔,“圣香本就是个……让人没有办法的人……别哭,我不怨你爱他,我……帮你……好不好?”
“月旦……”闻人暖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仿佛很迷惑,“你不怪我……骗走了杨师姐的药?”
“不怪。”宛郁月旦保持着微笑。闻人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缓缓地问:“你真的……真的……”真的心甘情愿为我如此?她没有问下去,宛郁月旦侧过脸去,他已经快要保持不住微笑,快要崩溃了。
闻人暖的呼吸更加急促紊乱,呆了一呆以后,她转身去找那块她以性命换来的冰碴,猛地一起身,她突然整个人怔住了:床上那人不是圣香!
床上躺着一个年纪轻轻额头刺字的士卒,却不是圣香!那士卒似乎受伤或者得病,仍在昏迷。
宛郁月旦看不到什么让闻人暖突然呼吸都停住了,蓦地他跟着站起来,“阿暖?”
闻人暖失去颜色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后就倒。宛郁月旦接住她,两个人一同跌倒于地,刹那之间,宛郁月旦清晰地感觉到闻人暖的体温从极热变成冰冷,她松手之后那块冰碴砸在宛郁月旦腿上,“喀啦”滚出老远,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闻人暖喃喃地问。
宛郁月旦脸上的微笑终于破裂,只余下一片青白,“你说什么?”
闻人暖的心跳和呼吸一样快得几乎是疯了,陡然大口叫一声:“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
圣香……宛郁月旦脸色惨自得像雪,“阿暖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闻人暖整个人都轻了,躺在宛有阴旦怀里觉得就像快要飞走一样,她突然笑了笑,“罢……了……月旦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别……别……怪我……”她伸起手摸了摸宛郁月旦的脸颊,“那药……上天要给杨师姐,我抢也没有用……你……你以后要快活些……我很喜欢……从前的你……”
“阿暖……阿暖……”宛郁月旦紧紧握着她的衣裳,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要死、 不要死……”
“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喃喃地说,缓缓合上了眼睛,泪已流干,死的时候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宛郁月旦抱着怀里心已经不跳的身体,那身体的温度在慢慢下降,直至冰冷如他从街道上拾回来的冰碴。等到房里一切都寂静下来的时候,只听到一滴水滴的声音,落在了闻人暖冰冷的脸颊上。
那救命的冰碴滚在房屋的角落里,甚至因为夜里的星星,在那里闪闪发光。
第三十二回 野土千年怨不平
“容容你如何设伏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圣香此时正在嘉京园对街的一间民房内,昨日容容派遣小兵递送消息,说已发兵。那小兵半路受了风寒发起病来,圣香便把床让给了他。此刻圣香已经逼他说过这兵是怎么借的。容容以洛阳有乱军暴动为由,抓了李陵宴的几个小兵套上北汉军服为证,上通枢密院下达京西路安抚使,再下各县尉,整个京西路如临大敌,毕竟京西临近京师重地,要是真有乱军叛乱起来,那是不得了的大事。京西路安抚使写了封奏折上报此事,太宗震惊,连下数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遣兵马往洛水一带严查。他谕旨一下,容隐截住奉旨行事的钦命大臣,交于姑射严加看管,立刻以假符为信,把太宗令中调派主人手由严查改为秘密发兵,百人加为千人, 自泽、衙、监、陕、郑、洛共派出万余禁军,赶赴洛阳城郊。
此事属朝廷机要,这万余禁军分为六路悄悄潜伏在洛阳城外,尚未打草惊蛇。圣香笑吟吟地看着容隐,容隐知他心里在想象他是如何装神弄鬼吓得他枢密院旧同僚乖乖听话的,却一言不发。
聿修还是没有找到岐阳,但已经放弃找寻名医,直接赶赴洛阳要助圣香一臂之力,此刻正在途中。
圣香躺在床上,笑过之后他显得很疲累,有些昏昏沉沉。容隐突然道:“我以一百探子沿洛水暗查,李陵宴北汉军已在华山脚下集结有八千之众,但华山栈道险恶易守难攻,不宜两军对垒。你若想兵不血刃,必先等到北汉军围攻嘉京园。”
圣香精神一振,睁大他瞳色浓重光彩熠熠的眼睛,“你的计划?”
“此地已是城郊,荒郊千里,只要北汉军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一聚,朝廷军队一起,必成对峙。”容隐道,“北汉军被李陵宴驱使多日,早已人心惶惶,对峙一成,大喊一声‘李陵宴已死、朝廷招安’,纵是有人仍有拼命之勇,只怕也为数不多。李陵宴不善行军,这八千人无粮无草,远行疲惫,只是受制于人不知为何而战,怎能不降?”
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