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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蝶这回却反其道而行,不让眼红的同业称心如意,居然日日演出三场,闻乐者皆需买席,主座更需竞标,得标者还得亲折梅枝才能点上一曲,遇上四大节日更是加场演出,费用双倍也座无虚席。
沁兰心疼寻蝶劳累,不时劝阻她就此罢手,她却依然故我,置若罔闻。
“不许去!”有回,沁兰挡在主座前不让她上台抚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兰姨救了你,不是要你为我、为春松居做牛做马,外面传你传得难听,要是影响了你的好姻缘,那该如何是好?”
“无妨,要说就让他们说去,仅以流言断定我这个人,那种男人不嫁也罢,我就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你,打压我们春松居。”
沁兰感动地红了眼眶,寻蝶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与春松居,更把自己视为当中的一分子,她怎能轻易扼杀逐渐成长茁壮的寻蝶呢?
翌日,春松居日不歇息,夜不熄灯,沁兰祭出袓传佳酿,寻蝶的曲子更是推陈出新,名气跟着水涨船高,财富滚滚而至,甚至在湖面上建起楼阁。
可就在落成前夕,沁兰病倒了,这一病,她再无机会目睹春松居盛世的来临……
听完梓姨的说明,凤歧多少也明白了这几年春松居的变化。
“这几年大抵就是这般,值不值得,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咱们尽力把你义母留下来的春松居维持好便是。”梓姨语重心长,面对归来的凤歧也舍不得骂了。
她好想质问,为什么三年前不回来奔丧,现在对着牌位拈香磕头又有什么用?可他脸上凄凄惶惶、悲不自胜的神色似乎经历过剧变一般,以前不着调的性子改了,她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他眼底的凄怆,她也曾在沁兰的身上见过。焚光过世后约三年,沁兰的眼神永远这般凄楚,她根本狠不下心苛责。
“原来如此,若不是门前『春松迎客』的匾额还在,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凤歧笑了笑,对着沁兰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感念着梓姨的不问,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过去五年失败的自己。“梓姨,我还是不懂,师尊留下的玄黄丹不是还有两颗,娘吃了,病还是没有起色吗?”
“唉,说来我就气恼,她根本不肯吃,说要把最后一颗玄黄丹留给你,免得你将来有需要。”拍了拍凤歧僵直的肩膀,梓姨不舍叹息。“沁兰说她年纪大了,用在她身上浪费,死活不肯服下。可她才几岁,哪里年纪大了?她是想焚光,想下去陪他,还要我别伤心,这怎么可能?唉,走都走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顾好春松居。”
凤歧深吸一口气,凝望着牌位,心里是感慨万千,再多的自责也无法回到三年前,现在能做的就像梓姨说的,顾好义母留下来的春松居。
师尊说过,春松居是他送给义母的定情物,虽然他们无法终成眷属也够教他钦羡了,他跟傲梅除了误会以外,还留下了什么?可悲的是,他还得在人间忏悔数十年,才有办法下阴间。
“对了,梓姨,你说的寻蝶姑娘,我娘没把她收成义女吗?”多少人捧着千金前来求义母传授一曲,坚持不授徒的她会为这温寻蝶破例,照理说她应该不仅是春松居的琴师才对。
“提过了,寻蝶不要,她说简单就好,那丫头脾气古怪得很,沁兰死后更是变本加厉,以前还会关心春松居的营运,现在记得登台演出我就谢天谢地了。反正久了你就知道,我现在先带你探探春松居,这几年请的人多,你一时间记不得也没关系,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沁兰的义子,回来接掌管事的。”
“好,以后谁称我凤管事,我包准跟他笑笑就成。”
春松居共分三大楼阁、一小楼阁,互有回廊来回相通。春拨楼供酒、食,夏培馆供茶、食、宿,两处均有供乐、舞,秋收台与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为茶馆乐师舞娘憩处,一为厨房酒窖。
春拨楼春酿沁兰、红梅二酒正盛,开价一坛五十两起跳,供不应求;夏培馆内少说有二十种茶叶陈列,价格由一钱五文到一钱五十两都有。
冬藏院内,由京师特聘而来的厨师们个个厨艺精湛,一天供三样汤品,每样少说也得煮个十来锅,刚炊好的数十笼软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鸡鸭鱼肉、鲜果时蔬一天必须进三批,连茶点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
“进货这部分我都交给老张负责,你唤他一声张叔,明早先从进货开始学起。”梓姨望着翻看进货单据的凤歧,另有一计。“你这张脸蛋不帮梓姨招点客源实在太浪费了,我看你上午忙进货,下午到前头帮我好了。”
“梓姨,我不是靠脸吃饭的。”他苦笑。
“我知道,靠嘴巴吃饭嘛,你跟寻蝶说过同样的话,都听烦了我。”真不愧是沁兰教出来的小孩,全是一个样。
梓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由怀里取出一张短笺。“说到寻蝶,我都忘了把祈公子婚宴的曲目交给她,要她让底下的乐师练练,祈家可是春松居接的第一笔婚宴生意,可不能搞砸了。走,我们先找寻蝶去,顺便提点她明日初一,记得登台。”
“初一登台?你方才不是说寻蝶抚琴日日不歇的吗?”听梓姨左一句寻蝶、右一句寻蝶,对照方才入眼的春松居规模,他对她的好奇,实在难免。
“唉哟,瞧我糊涂的,又忘了跟你提,寻蝶替春松居训练了一批乐师,现在除了初一、十五外,要听到她的琴声可难了,不然我一张站票也要二十文钱,鬼才来听。”她让凤歧搁下单据,随她到秋收台。“你住一楼,寻蝶在三楼,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她性子怪,你多担待点。”
到了三楼最末室,门上株株浮雕梅花,悠扬琴声流泄而出,恰似微风轻吻草尖带起的颤动,以蜻蜓点水之姿在心湖上点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琴音一转,又如临战场,震撼万分,彷佛眼前随时会冲出敌军似的真实。
瑶池仙乐不过如此,凤歧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回视梓姨,却见她迳自推门入内。
室内窗户未关,凉风吹透而入,扬起漫挂的粉色纺纱,凤歧觉得不妥,并未与梓姨一道入内。
“寻蝶,我带沁兰的义子过来了,你见见他,以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琴声未停,寻蝶仍旧埋首于黑檀木琴上。凤歧认得这座琴,是他师尊亲手雕制的,上头有几朵兰,更是出自他的手,歪曲不成花形,却深得义母的心。
没想到这琴,义母留给寻蝶了。
“我谁也没瞧见,你带了鬼来不成?”她眨眨美目,偏头望着梓姨。“我没有阴阳眼,看不见阴间的朋友。”
凤歧闻言蹙眉,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她幽净的嗓音。
“呸呸呸,什么阴间阳界的。”梓姨回头一望,对门口的凤歧招手。“进来吧,你是管事,以后也会常到寻蝶这儿来,早晚得习惯的。”
“对呀,反正我也嫁不出去了,不用考虑我的闺誉,你不进来让我瞧瞧,等我走出去天色都暗了,更费事。”寻蝶挥挥手,斜支着额,透过层层粉色纺纱勾勒而出的线条,宛如一幅仕女图。
“难得寻蝶姑娘不拘小节,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拱手一揖,踏入芝兰馨室。
“你是来春松居唱大戏的吗?什么恭敬不如从命。”她挑动琴弦,噔地一声。“正好,我们还挺缺——”
与凤歧对上眼的刹那,她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力道马上朝她扑来,待她回过神,已让厚实温热的男性胸膛紧紧抱个满怀。
寻蝶傻了,素手停在半空中,一旁的梓姨更是吃惊地张大了口,完全忘了用绣帕遮掩。
“你没死?”他的嗓音好似数日未曾开口讲话,像利刀磨过砧板般的粗哑。
没想到上天再次给了他机会,她没死,她没死!狂喜瞬间淹没他全身,原来雀跃到了极致心也会痛,他颤抖得几乎站不稳,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只怕她再次消失。这回,他死生都要与她一块!
“傲梅,我的傲梅……”凤歧逸出感谢的呢喃,眼眶有了湿意。“感谢上苍,祂把你好好地还给我了……”
再见到她的瞬间,他多庆幸自己未曾放弃,坚持为她洗刷冤屈,否则他今天如何面对她?
值得,都值得了……
浓重的呼息覆在寻蝶纤细的颈肩,尚未褪去错愕与不信的她,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心跳怦然到有些胀痛,视线能及的部分仅是他披散在后的墨发,心底还无法确定此刻紧拥住她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一句“傲梅”,绞痛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她像是掉入了无底洞一样,不断下坠。
为什么他此刻才出现,一晃眼五年了,这时候才来惺惺作态,不觉假意可笑吗?
几番吸气,素手放至凤歧紧拥不放的厚掌上,寻蝶努力漾出笑容,想拉开他造次的健臂,可惜他抱得太紧,撼动不了一分。
“我该死吗?”寻蝶慵懒一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否定身为傲梅的过往。“呵,我不过一介小小卖琴女,顶多收入丰厚了些,罪不致死吧!”
第5章(2)
原来,他……当她死了?!
“你……你没死怎么不捎封信上青玉门给我呢?”凤歧觉得怪异,疑惑地望着她,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小脸依然标致无双,却不难发现她的性子有了绝大的转变。
“那等我快死了,我就给你捎上一封,成吗?”寻蝶轻扭身子,想挣离他的怀抱。“为了生计抛头露面,闺誉什么我早给丢了,可不代表我可以随便让男人抱着,放开我,谢谢。”
当年经过兰姨的开导,说实话,她对凤歧的欺骗多少能够谅解,毕竟在当下,恨透了青玉门人的她压根儿不可能跟他和平相处。
释怀后,她对凤歧的思念与日俱增,可又不敢捎信上青玉门,深怕为他添麻烦,只好找了个藉口,请主座得标者折下一枝“傲梅”,再有意无意地现出右手掌心的剑疤,盼有人把消息传到江湖上,传到云游四海的他耳里。
她年年等,年年失望,以为凤歧不会放弃她一丝生还的可能,早晚会找上春松居,不然就是期待从客人的嘴里,听见江湖有名身着紫锦衣的男子,正在千山万里寻人,可他……原来早就当她不在人世了?
既然如此,那就当寒傲梅死了吧,她现在是温寻蝶,与他再无情感瓜葛的温寻蝶。
她疏离的态度让凤歧心惊,想起自己欠她的解释与道歉,赶忙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夙剑找出我们要的那本手札,已经还你清白了,可为了师门名誉,他们才迟迟不敢公布。傲梅,对不起,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我没生你的气。”拍拍他的手,寻蝶盈盈一笑,笔直地望入他期待的凤目内,脸上并无任何熟识之色。天晓得,她忍得多辛苦才能维持神色坦然。“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啥好气的。再说你认错人了,我是温寻蝶,不是傲梅。”
“你真的不是傲梅?”见她摇头,凤歧不免心生疑惑,以傲梅冷冽不多话的性子来看,哪里有寻蝶的洒脱,但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蛋又作何解释?这巧合,未免也巧得可怕。
他不信邪,拉过她的右手。
“若你不是傲梅,这掌上的剑伤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