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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盆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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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冲也疑惑起来:如果花房真的是“第二窝点”,那么为什么当警方将花房“征用”为监控点之后,老头儿没有向东哥发出警报,让他和同伙赶紧逃跑呢?

屋子里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跟着一起搜查的马海伟又开始搔他那毛发稀疏的脑袋,眼角一斜,看见那个女警察正斜靠着门框看着外间,就走上去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

女警察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我跟你说,你又发现什么了吗?”马海伟厚着脸皮接着跟她搭讪。

“我跟你说”是马海伟的口头禅,用河南口音说出来像烩面一样热乎又筋道。

女警察还是沉默不语,只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凤冲走了过来问她:“怎么,哪里不对吗?”

“这个花房,应该只是毒贩用来掩饰的窝点吧?”女警察说。

“对啊,所以,不管是种子、花肥、花药,数量都很少,迷你盆栽那么几盆,与其说是卖的,还不如说是装饰房间用的。”马海伟插话道。

“可是——”女警把手指往墙根一指,“你们不觉得这里的花盆多了一些吗?”

林凤冲和马海伟一看,不约而同地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

的确,跟为数不多的种子、花肥、花药相比,堆在外间的花盆确实太多了一些!林凤冲走过去拿起叠成一摞的最上面一个花盆,端详了半天,看不出这粗糙而灰不溜秋的东西有什么异样,于是手一松,“啪”的一声将它摔碎在地!

屋子里外的警察听得动静,都涌了过来,见林凤冲好端端地摔花盆,不知道闹的哪一出,一时间面面相觑。

打碎的花盆,只是一地的碎片和黏土,什么都没有。

林凤冲看了那女警一眼,又从刚才那一摞里拿起了第二个花盆——

“啪!”

依然是一地的瓦片和渣土,这一回,林凤冲还特地用脚底板去搓了搓,但除了把黏土搓成了齑粉,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林凤冲又看了那女警一眼,她目光中漂浮着一种对与错都无所谓的淡然,这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马海伟二二乎乎地走了过来,拿起一个花盆塞在林凤冲手里说:“坚持就是胜利……你接着摔!”

“你咋不摔?”林凤冲有些不解。

“我们老家规矩,爹妈死了,长子才摔花盆呢!”马海伟理直气壮地说。

林凤冲大怒,他有一个老娘卧病在床多年,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这事儿马海伟知道啊!他正要开骂,只觉得掌中一空,接着听到巨大的一声——

“砰!”

吓得林凤冲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女警夺了他掌中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接着他听到了一片欣喜若狂的喊声:“林处!发现毒品啦!”

一个压缩饼干似的扁平真空塑料袋,从一地黏土和碎片中裸露出来,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原来毒贩将毒品封藏在了厚厚的花盆盆壁之中。

随着花盆的一个个打碎,更多的毒品呈现在了眼前,这标志着一起罕见的贩毒大案成功告破!

林凤冲兴奋不已,对那个女警说:“我要给你请功,我要给你请功……”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有个渔阳县公安局的警察说:“她叫田颖,是警校毕业后在我们这里见习的。”

“见习”两个字说得很重,是一种刻意的强调。

田颖看了那警察一眼,默默地走出了花房。

在一些地方的警局里,老手瞧不起新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林凤冲也不好多说什么,不由自主地跟了几步,仿佛是送田颖一般跨出了门槛,看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良久,他忽然感到周身仿佛浸在河水中一般湿漉漉的,伸手一接,掌心顷刻间便被雨水积成了一个小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的夜雨已如涨潮一般,漫漶了目力所及的一切,于是有形的化作无形,清晰的变得叵测,明亮的没入黑暗,黑暗的更加黑暗……

搜检结束,林凤冲让一个警员拿一袋粘着黏土的毒品给东哥送去:“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个甩在他眼前,让他自己讲,看看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后,还能告诉我们什么。”

那警员撑着一把雨伞离去后,林凤冲着手缴获毒品的统计工作,忙碌了没多大会儿,突然见他的警员伞也没打地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林处,坏了菜了!”

林凤冲心里一沉道:“怎么了?喘口气,你慢慢说。”

那警员道:“毒品往东哥面前一甩,他就瘫了,什么都招了——关键是他们贩毒集团的主犯跑了!”

林凤冲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道:“怎么可能?东哥怎么会跑掉了呢?”

“主犯不是东哥!”那警员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是东哥,那是谁?”

“一个叫芊芊的女孩,听说她只有17岁,但毒品的运输、贩售、人员调配、隐藏方式,甚至‘第二窝点’的布置,都是她直接指挥的!”那警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除了东哥,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直跟她住在同一个宿舍的那几个女孩偶尔还经常欺负她,哪里知道她竟是整个贩毒网络的龙头!”

花房里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而马海伟更是感到从头凉到脚!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心慈手软,竟然放掉了罪大恶极的贩毒集团主犯!

可是那个名叫芊芊的女孩,却有着那么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妈的,老子被骗了!

“操!”他气得骂出脏话来。

警员们只当他是为功亏一篑而生气,哪里知道他是一肚子怒火,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老马别沮丧,她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咱们早晚会抓住她。今天查获了这么多毒品,贩毒集团分子大部分落网,已经是了不起的胜利了!”林凤冲拍着马海伟的肩膀安慰道,然后对着一屋子的警员说:“大伙儿都辛苦了,咱们留下一个留守人员,其余同志就先撒吧,到县局去稍事休息,然后还有很多扫尾的工作要做呢!”

大家绷得紧紧的面孔,这才松弛了下来,唯独马海伟还是怏怏不乐。

“走,一起回县局去。晋武刚才打电话过来,说那边的酒菜都准备好啦,庆功宴还是要吃他一顿的!”林凤冲笑呵呵马海伟说。

马海伟扶了扶眼镜,低声说:“我不去了,我在这里留守吧!”

“你到底怎么了?”林凤冲说,“芊芊的同伙大都已经落网,她应该清楚,这个‘第二窝点’肯定已经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来了,留下一个留守警员只是常规工作,随便找个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

“没事……”马海伟勉强地笑笑说,“我还是留下来吧,瞧你带的这帮子警察,就我脸上挂相最少。”

一般来说,留守警员主要是在刑侦工作结束后,防止漏网的犯罪分子“杀他个回马枪”而设置的。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从这个意义上讲,早就改行做记者的马海伟倒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人选。

“好吧,那你留下吧,给你一支手枪,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招呼我。”林凤冲说,然后加重语气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林凤冲等众警员把装有缴获毒品的证物箱抬上一辆丰田警用车,然后一并驶离花房。马海伟站在门口,目送着车子消失在土坡的转弯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呼吸时,口鼻中溢满了雨水的腥气,他很不喜欢这种气味,转过身关上了门,觉得肚子有点饿,身上有点冷,就打开橱柜找有没有吃喝的东西,终于发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几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后拈了几颗花生米,剥了皮放进嘴里,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来——满舌头的霉味儿。

他百无聊赖地在外屋慢慢地踱着步子,想到一时糊涂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访制造伪劣滴眼液药企的稿子还没有写,想到身怀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来越昂贵的房租,不由得心情烦躁。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房顶和外墙上,犹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脚下不时传来踩到瓦片的“嚓嚓”声,更像是把外面的雨搬进了屋子里。“见鬼!见鬼!”他不停地咒骂着,掀开门帘走进了里屋,一屁股坐在那张老式的木头床上,也许是用力过大的缘故,床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活像踩死了一只耗子!

马海伟把手枪塞进枕头下面,拉灭了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眯瞪一觉,谁知那雨声越来越大,像把他的五脏六腑放在竹筛子上筛似的……他从床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眼睛发呆。很久很久,他觉得雨水声已经嘈杂到让他发疯的程度了,必须得赶紧找个什么东西遮蔽一下,于是他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卷卫生纸,撕了两节,捻成纸团,一边耳朵里塞一只,还是没用。正焦躁不安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那台脏兮兮的收音机……

“早就坏了吧?”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来拨弄了两下。

“噼啪噼啪……沙沙沙……嚓嚓嚓!”

收音机居然响了,像一个肺结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

马海伟吓了一跳!

他连忙拨转收音机的频道旋钮,逃跑似的,又一阵沙沙响声之后,传来一阵萎靡不振的歌声,听了没半分钟就产生了尿意,却又懒得动,于是继续拨转旋钮,这回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一边说着挑逗的话,一边介绍一款提高性能力的保健品,马海伟赶紧又调整频道,午夜新闻正在播报,他骂了一句“扯淡”继续调频——

“呀……”

一声肝肠寸断的哀鸣,让马海伟不禁浑身一哆嗦。

哪里来的如此凄恻的叫声?

逼仄的小屋里,仿佛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就坐在床的另一头,只是沉默着、死寂着、紧锁眉头无尽地哀伤着,一直没有为他所发现,刚刚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马海伟瞪圆了眼睛看着黑暗,但是虚空中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就在那里。

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想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枪,但僵硬的胳膊怎么也不会向后拐了,只能平直地抬起,指尖尽力向前触碰着,也许,能碰到那个人的手臂、衣服、肌肤……或者头发?

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触碰到了什么的一瞬间,黑黢黢的房间里乍然响起了一阵犹如幽咽般的京胡。

宛宛转转之后,是从地底或墙缝中飘出的惨惨悲悲的唱腔:未曾开言泪满腮,

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

家住在南阳城关外,

离城数里太平街。

刘世昌祖居有数代,

商农为本颇有家财。

奉母命京城做买卖,

贩卖绸缎倒也生财。

前三年也曾把货卖,

归清账目转回家来。

行至在渔阳县地界,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唱腔若有若无,只把一腔冤苦从马海伟的耳际灌入,直渗到骨头缝里,马海伟被这唱腔彻底摄住了魂魄,任凭他悲声阵阵,竟动不得一分,两只胳膊就这么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口水顺着嘴角淌了半尺来长。

祸灾,谋害,尸骨,乌盆,窖中埋,有三载……

一样的夜,一样的雨,一样的黑暗,有三载……

三载之前——

毫无征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杀害了。

我的头被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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