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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也是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雨……”
“啊?”
“没什么——只有这个材料吗?”
“嗯,主要是想交给法院,证实赵大曾经犯下的罪行,让他们考虑杀死赵大的凶手有伸张正义的动机,宽大处理。”
“哦。”
屋子里有两道影子,一道是弯腰收拾背包的娃娃脸的,圆圆的一团在地上蠕动着,另一道折射在墙上,是站立着的主人,像一把打开的折刀。
折刀的刀刃,缓缓地往下切下——
娃娃脸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
他看到一张微笑的面庞。
“材料没有湿吧?”
“没有。”
“这屋子有点冷,老哥这儿有点老白干,和你一起喝他两杯,暖暖身子咋样?”
背光的缘故,笑脸既模糊又昏暗。
“我不怎么喝酒,尤其是白酒。”
“哦……我这儿没有啤酒。”
“算了,确实有点冷,那就麻烦老哥了。”
主人笑吟吟地掀开布帘,走进里屋去了。
娃娃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屋子外面,雨脚如麻,仿佛黑夜正在瑟瑟发抖。
很久,主人回来了,左手拿着一瓶老白干,右手掌心里捧着个酒盅。
“可惜,没有啥可下酒的,小兄弟,你就白嘴喝吧?”
“行啊,我酒量可不大。”
主人往酒盅里倒酒。
“来,小兄弟,我给你满个盅儿。”
“怎么就我一个人喝,你咋不喝呢?”
“不好意思,家里破破烂烂的,找了半天就找到一个酒盅。”
“那好吧!”
娃娃脸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主人满意地笑了。
“再来一盅。”
“好。”
“感觉咋样?”
“这酒劲儿真大,有点儿上头……”
“啪啦!”
酒手中滑出,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娃娃脸的眼神变得无比迷离,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扶着椅背,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
主人微笑着注视着他。
娃娃脸终于挪到了门前,一手扶着墙,一手用尽全力拽开了门。
磅礴的夜,磅礴的雨。
面前,是永远走不出的、声嘶力竭的黑暗!
他身子一软,仰面倒在了地上。
潲进门的雨水冲刷着他鞋底的泥巴。
鞋跟向后磕了一下,又磕了一下。
主人拽着他的脖领子和一侧肩膀的衣服,使劲向后拖曳着。
“你倒是快来帮帮忙啊!”
主人有点拖不动了,向里屋喊了一声。
门帘慢慢地掀开。
一道黑影飘了出来。
先是关上了大门,然后弯下腰,伸出双手,拉住了娃娃脸另一侧的肩膀,和主人一起拽。
终于拽进了里屋,扔在那张老式的木头床边。
主人指了指仰面躺在地上的人说:“在县局看守所拘禁的那天晚上,他见过我,可是竟然不记得我了——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听见了就好,今晚就宰了他,分尸后搁到厨房的灶台下面焚化。明天一早你就去北京,杀了那个姓郭的!”
黑影点了点头。
“去厨房,把最重的那把斩骨刀拿来。再找快大一点儿的塑料布。”主人说。
黑影掀开布帘,片刻,回了来,手中握着一口仿佛斧子般宽阔的斩骨刀。
刀刃锋利,寒光闪烁。
把塑料布铺在地上,二人合力,抬起娃娃脸放在上面。
“你来!”主人狞笑道,“把他衣服解开了再砍,这样直接剁到肉上,比较容易一些,先捏捏他的骨头,对准了骨缝砍,又快又省力气。”
黑影接过刀,蹲下来,解开了娃娃脸上衣的衣扣——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解扣子的手,停住了。
“咋了,你?”主人说。
黑影指着娃娃脸翻开的上衣里子,目光里充满惊诧。
主人低头一看,里子上的内兜露出一个黑色的条状物。
他伸出手拿了出来——
条状物延伸出的一条黑线与上衣外面的一个亮晶晶的扣子相连。
数码显示屏上正跳动着秒数。
“这是什么?”他问黑影,声音发颤。
“索尼的微型防水摄像机。”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主人吓了一跳,抬眼望去,没有看到其他人。
黑影也一脸的困惑,直到和主人一起低下头。
只见娃娃脸睁着眼睛,一脸嘲讽地望着他俩。
“啊!”主人和黑影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黑影“哐哐哐”地向后倒退,主人从他手中抢过斩骨刀,就向娃娃脸劈了过去!
娃娃脸对着他的小腹狠狠就是一脚,只听“砰”的一声,踢得他向后飞了出去,斩骨刀也“当啷啷”掉在地上。
主人疼得倒在地上,捂着小腹“哎哟哎哟”惨叫。
黑影望着娃娃脸,伸出手,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寒光凛凛的斩骨刀。
霹雳一声巨响!
仿佛打雷,震得黑影和主人都不约而同地一愣。
不是打雷,是外门被暴力破开的声响。
刹那间,无数黑色的狂风席卷了这间狭小的屋子,将他们两个人制伏在了地上!
“别动!”“老实点!”“不许动!”“再敢动揍死你!”主人大口大口喘息着,手被牢牢地铐住,左脸贴在地上,翻动的眼白和大张的嘴巴好像一条死鱼。
黑影被上了背铐,望着呼延云,双眸闪烁着阴冷的光,犹如磷火。
林凤冲走了进来,一把拉起娃娃脸问道:“呼延,你还好吧?”
“还好,再晚一步我就可以进《解体诸因》了(注:日本作家西泽保彦的著名推理小说)。”呼延云微笑着把微型摄像机解了下来,“拿着,全部证据都在这里面了。”
马海伟和楚天瑛也一起走了进来,马海伟一看被铐起来的两个人,不禁目瞪口呆:“怎么会是——”
呼延云坐在木板床上,拍拍床板道:“当初你睡在这里,听着收音机里的《乌盆记》做噩梦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吧?”
“没想到,完全没想到。”马海伟嘟囔着。
“我得说,我比老马还要震惊。”楚天瑛说,“呼延,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现在这俩人,也太没有逻辑了吧?”
“所有看似不合逻辑的事情,其实都有着最严密的逻辑。”呼延云说,“只是这个案子复杂了一点儿。大部分的案件,侦查重在‘寻找罪行的受益者’,也就是寻找犯罪的动机,就像小郭做的那样——这样其实恰恰走进了凶手布置的圈套,凶手精心策划的一切,就是为了掩盖动机。”
“掩盖动机?”马海伟皱起了眉头。
呼延云嗯了一声道:“我从接触这个案子一开始,最感到困惑的,并不是什么密室、一地土皮儿,而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除了你马海伟以外,所有有杀死赵大动机的人,都杀不了他。他们不是没有作案时间,就是远离犯罪现场,于是我果断地放弃了寻找动机的可能,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对表象的分析上。”
“你是说,简易房里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现场?”楚天瑛说。
呼延云点了点头。
“呵呵呵呵。”
一阵古怪的笑声。
是主人发出的。
“你不可能搞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挑衅地看着呼延云。
呼延云把鞋一脱,两腿盘坐在床上说:“很遗憾,那是整个案件中我最先搞明白的事情。”
“你撒谎!”主人说。
“我可是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呢。”楚天瑛说。
呼延云说:“你觉得,凶手为什么要设置那个密室和不可能犯罪?”
“为了让我们以为赵大是自杀的啊!”
“真有人会把门反锁,通过几个垫子跳到屋子中间自杀吗?真有人在自杀前还有兴致把自己的死按照古代传说来布置吗?”呼延云摇摇头,“稍有脑子的警察也会猜出这是伪造的现场吧?假如凶手认为这么做就能迷惑住警方,那他八成是国产刑侦电视剧看多了。”
“那,凶手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一般来说,伪装成发生在密室的凶杀案,凶手的目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让人以为死者是自杀,一种是掩盖那些容易暴露自己的犯罪证据!”呼延云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案子既然不是第一种,那么一定是第二种。”
楚天瑛还是很糊涂,他疑惑地问道:“凶手要掩饰什么犯罪证据?”
“这个一开始让我十分费解。相比之下,密室和一地土皮儿的解释要容易得多。”呼延云说,“比如密室,我跟小郭说了,根本没有什么密室,那种粗制滥造的铝合金门本来就不好开,再拿个东西塞进门板和门框之间,形成一定程度的咬合,推拉的时候,就很不容易打开了……”
“小郭后来也跟我讲了你的推理,问题是我们没有找到橡胶垫之类的用于塞门缝的东西啊。”
“假如不把自己当个聪明人,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因为制造问题的多半是笨蛋!”呼延云有点不耐烦,“难道你没有看到墩布旁边有很多脱落的墩布条吗?门框的边沿有两道比较深色的擦痕,就是凶手在塞墩布条的时候留下的啊。”
“这么简单?”马海伟简直不敢相信,“可是我推拉门的时候确实没有打开啊。”
“任何人推拉一扇不容易打开的门,用力都是由小渐大。你还没有用到大力,翟朗就一脚把门踢开了。”呼延云说,“要知道,这个密室并不是凶手的主要作品,他只是想多给警方制造一点儿思路上的小障碍而已。”
“还有翟朗踢开门时发出的‘哐啷’声呢?”
“这个更简单了,你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发现,那个门闩和门扣,都比门底部与地面之间的缝隙要高,所以只要在关门前把它们扔在门内侧的地上,开门时稍微猛一点儿都会将它们冲撞到墙上,发出‘哐啷’的声音。”
林凤冲嘀咕了一句道:“我还真以为是小郭推理的那样,是用电风扇扇轴和电线制造的密室呢。”
“滑轮钓线主义是我最看不起的(注:指用过分复杂的机械手段制造的犯罪),那种犯罪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呼延云愤愤地说,“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是对逻辑之美最不可饶恕的亵渎!”
林凤冲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等他骂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一地土皮儿是怎么回事呢?”
呼延云说:“勘查现场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在门框下方的内侧,和与打开后的门相贴的西墙下面,分别有两撮黄土?”
“注意到了啊。”林凤冲说,“那是因为土皮儿翘得高,门底部与地面之间缝隙极低,所以门被推开时,撮过去的土啊。”
“说得对!”呼延云看了看蹲在墙角的两个罪犯,“葛友曾经讲过,出事的简易房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里面的土皮儿一直保持完好。那么,假如推开门时,撮到西墙下面很多土的话,重新关上门时,怎么会又带回了很多土,累积在门框下方的内侧呢?”
主人“咕噜”一声,呑咽了一口唾沫。
楚天瑛和林凤冲面面相觑,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个现象的古怪。
“推开门,撮到墙底下很多土,关上门,又撮回门框下许多土,这说明——”马海伟猛地醒悟过来,“这说明,后来有人在屋子重新撒过土——不不不,是重新撒过土皮儿!”
“这不可能。”楚天瑛摇摇头说,“我们看过,屋子里的土皮儿都是完好无损地排列整齐,而且又相连着的啊。”
“真的吗?屋子里的土皮儿‘都是’完好无损的吗?”呼延云看着他。
静静的,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