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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一个单位的,”女人在他面前果然略微放松了一些,低声说,“他烧锅炉,我就在食堂干点洗洗涮涮的活。”
“哦,是同事,”陶然想了想,又说,“二位是工作岗位上认识的啊,结婚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快三十二年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还是单位领导介绍的——早些年我们俩是‘双职工’,听着还挺富裕,这几年单位效益越来越不行,我们也跟着凑合活着……那个……警察同志,我家大伯是不回来了,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亲口说过要跟他断绝关系,那要是已经断了关系,人又找不着,那房……那房也没他什么事啊,我们不能算犯法吧?”
尹平呵斥她:“行了,傻老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少插嘴,烧水去!”
女人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闭了嘴,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壶去了厨房,显然是已经逆来顺受地被支使惯了。
贫贱夫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共同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有个成年而且一起生活的儿子,即使工作单位日薄西山,两口子也丝毫没有打算辞职的意思。
保守、安稳、懦弱、故步自封——是个典型的、有些守旧的家庭,和“老煤渣”那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线人,生活得简直不是同一个星球,仿佛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有什么联系的。
陶然无声地呼了口气,一进门就猝然遭遇一个长得和老煤渣太过相似的尹平,他心里陡然升起一大堆有的没的怀疑,几乎要疑心起“老煤渣尹超”逃亡未果,冒亲弟弟的名混迹人群了。
现在看来,倒像是他有点想太多了。
要真是那样,这双胞胎仅仅长得像还不行,恐怕互相之间还得有心电感应,互相移植过记忆,才能天衣无缝地在一家干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单位里冒名顶替。
尹平一眼一眼地看着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行,这样,受累帮我一个忙——你们家里还有尹超当年汇款时候的留底吗?有地址的信封什么的都行,麻烦给我们参考一下。”陶然想了想,又十分委婉地说,“另外,他可能联系过你们,只是你们上班或者忙别的事,没接到电话什么的,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也会走个过场,想筛查一下你们最近的邮件往来和通讯记录……”
尹平木着脸,生硬地说:“他没联系过我们。”
陶然被他打断话音,也不生气,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尹平僵坐片刻,仿佛终于攒足了直立行走的力气,一言不发地走进旁边的卧室翻找起什么,片刻后,他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塑料皮的小本,应该是记账用的,写满了被生活逼迫的柴米油盐,本皮上夹着许多东西——老式的IC电话卡、旅游纪念卡……还有一张打过孔的火车票。
“我只有这个,”尹平把那张火车票递给陶然,说,“这是我当时去T省找他的时候,坐的慢车留下来的票根。他寄回来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也没留,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还假惺惺的干什么?”
多年断绝关系、母亲去世都不肯回家奔丧的兄弟,听起来的确是谈不上什么情分的,要是尹平还留着“老煤渣”当年贿款的存根,那还有几分可疑,但是现在……
陶然他们又盘问了尹平关于哥哥“老煤渣”在外地的踪迹,尹平一边回忆一边说,也不知道准不准确,听起来这个老煤渣倒像是颠沛流离地跑过了大半个中国,一直居无定所。在这里没什么收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陶然虽然失望,对这个结果也还算接受,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他们只好和尹平告辞,准备回去再仔细排查一下尹家人的各种通讯记录,如果确实没问题,就去尹平提到的T省碰碰运气。
临走,陶然挥手示意尹平两口子留步:“如果想起了什么关于尹超的事,劳驾随时联系我们。”
尹平冷冷地说:“我一般不想他。”
不等陶然开口,他就接着说:“他过得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就不是正常人,生在这个家里,就是前世的讨债鬼,从来都招祸不招福,一把年纪了没个妻儿老小,就知道出去鬼混,弄得他身边的人都胆战心惊,走……走了这么多年,还给我们惹麻烦。”
陶然一愣,见尹平说这话的时候,浑浊无神的眼睛里居然控制不住地闪着鬼火一样的恨意,“走”字几乎有点变音。
尹平当着他的面抬手推上门,冷冷地说:“别再来了!”
旁边暴脾气的南湾派出所民警已经跳着脚地骂了起来,陶然却轻轻地皱起眉。
仅仅是家庭矛盾,母亲去世的时候没回家这点事,确实会让人心存芥蒂,谁家有这么个亲戚,提起来大约也没什么好话,可是为什么尹平对老煤渣有那么深的憎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陶然甚至觉得,如果老煤渣就在他面前,尹平可能就直接扑过去了。
他顺路开车送民警回派出所,就听南湾派出所的民警仍在十分义愤:“您瞧见没有?就这素质——我跟您说,这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陶然一愣,目光从后视镜里看向那正义感爆棚的民警。
民警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事分明是他对不起别人,他就是要跳得比谁都高、嚷嚷得比谁声音都大——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不是东西,越心虚就越这样,好像叫唤一下,就能把良心镇住似的。嘿,说到底,他还不是为了独吞家产么?”
陶然心里一动。
这时,他带出来一起拜访尹平的同事开口说:“终于传过来了,网速太慢了——陶副,他们调阅到了老煤渣当年的供词,纸制扫描的,刚才信号不好,我才打开……唉,这个人也是遭了不少罪,谁能想到他背信弃义做伪证呢?市局和前辈们待他不薄了。”
陶然心不在焉地问:“嗯?”
“罗浮宫那场大火嘛,这个老煤渣也在里面,差点没逃出来,”同事一边翻看旧档案的扫描图片,一边说,“还算他机灵,没烧出个毁容破相,逃出来的时候双手在一个铁栏杆上扒过,整个被烫掉了一张皮,当年连指纹都没录。”
陶然猛地踩下刹车。
与此同时,骆闻舟和费渡已经回到市局。
“骆队,查到你方才发过来的那个女的了。”
骆闻舟有些意外:“这么快?”
跟着王潇进入卫生间的中年女人戴了帽子,面部特征不算有辨识度,而且只有一段视频的截图,即使是警察,搜索起来也十分有难度,除非……
“这个人有案底。”同事说。
“朱凤,女,四十二岁,十四年前,新婚的丈夫出门买菜,与人发生争执,对方突然拿出一把西瓜刀,在他胸口和腹部连捅八刀,送医院就没抢救回来,后来证实这个凶手有精神病,家属说是一时没看住,让他跑出来了。据说审这个案子的时候,凶手在庭上看见死者家属朱凤,还嬉皮笑脸地朝她做鬼脸。后来这个凶手被关进了安定医院,朱凤一直觉得他是装病,事发半年后,她带着刀试图闯进精神病院报仇,未遂,被医院逮住报警了。”
“精神病?”骆闻舟听着这案子,莫名觉得有几分耳熟。
“第一次画册计划时候调档研究过的一个案子,”费渡说,“除了这一起,剩下的都是未结案,记得吗?这个精神病凶手和其他有嫌疑没证据的涉案人员后来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骆闻舟的瞳孔倏地一缩。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打摆子似的震动起来。
骆闻舟:“陶然,什么事?”
“我怀疑一件事,”陶然把车开出了一路残影,路过一个大坑,他直直地踩着油门冲了过去,警车在崎岖的县城小路上几乎是连蹦再跳,“闻舟,我怀疑当年出卖顾钊的线人不是老煤渣!”
骆闻舟:“不是老煤渣是谁?”
“是尹平,老煤渣的双胞胎弟弟。”陶然说话间已经一脚急刹车把车停在了尹平楼下,“我没有证据,是直觉,说不清楚――尹平对他哥哥的线人身份十分怨恨,他不怕警察,但是在见到我工作证之后,态度十分恐惧,我猜是因为看见了我是市局的人,他谈话间非常小心地制止他老婆透露他们家的家庭情况,还有,他老婆无意中说了一句‘大伯不会回来’,尹平还说他哥早年间往家里寄过钱,但他描述的地点太分散了,而且长达几年之久――老煤渣就算在躲什么人,难道几年也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吗?这不合常理……”
“狡兔三窟”也是要有“窟”,几天就换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能给谨小慎微的老线人带来安全感。
这听起来到像是有人一人分饰两角,而且分得并不高明,到老太太去世就戛然而止――好像只是为了哄骗老人。
老煤渣活在边缘,亲友淡薄,就地消失也不影响谁,大概世界上也只有亲妈会真心诚意地牵挂他。
陶然三步并两步地顺着楼梯飞奔上楼:“以及指纹――老煤渣当时从罗浮宫出来以后直奔医院,双手在火场中被重度烫伤,当时没法录指纹,你知道双胞胎共享一套DNA,唯一没法伪造的就是指纹,我刚才看见尹平戴着手套,手上也有烫伤!”
骆闻舟:“那真正的老煤渣人在哪?”
陶然蓦地抬头。
“警察,开门!”
“尹平,麻烦跟我们回市局配合一下调查!”
破木门打开一条小缝,尹平的老婆怯生生地打开门:“他……他刚才出去了……”
“去哪了?”
“说是去单位有点事,骑车走的……”
陶然转身就跑:“通知派出所、区分局、交通部门,搜一辆红色电动车――”
第136章埃德蒙·唐泰斯(七)
南湾县城就像一张刚动了大刀子、尚未消肿拆线的脸,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头换面,急躁得有些狼狈。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暴土狼烟的建筑工地,旧人们熟悉的街道,都一条一条地分离合并,曾经用脚丈量过的土地,如今却连轮子都转不清楚了。
时代是破坏一切的推土机,可悲的人们自以为“深埋”的秘密,其实都只是顶着一层浮土,轻轻一吹,就会露出遮盖不住的丑陋身躯。
从浩浩荡荡的拆迁打破小镇的平静生活那一刻开始,尹平就知道,自己离这一天不远了。
十四年前他盖上的土捉襟见肘,到底是纸里包不住火。
漆色斑驳的红色电动车在冻土上飞驰,打了个滑,刮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后视镜,后视镜掉下来摔了个稀碎,电动车也跟着一起飞了出去。
尹平瘸着脚爬起来,身上的泥都没顾上拍,一把拎起车把摔歪了的电动车,跨上就跑,刮破的手套下露出成片的烧烫伤痕。被刮掉后视镜的车主正好从路边小超市里出来,追了几步,眼见肇事者绝尘而去,跳着脚地破口大骂几句,拿出手机报了警。
这一条报警信息透过巨大的网络传播出去,尹平和他的红色电动车成了被锁定标记的病毒。
“定位到了,”陶然飞快地对电话里的骆闻舟交代了一声,“我马上带人赶过去。”
骆闻舟那边似乎想说点什么,陶然却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尹平很重要,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