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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不等吴三桂将话说完,马上说道:“这我明白。想来李自成已经知道大清朝精锐大军来到关外,阁下务要谨防流贼狗急跳墙,乘清兵进关前伺机进犯,妄图侥幸一逞。所以阁下如今只须率领在山海城中的武将及重要幕僚,以及地方官绅,前往威远堡晋谒听训,凡在西罗城及石河东岸阵地上的大小将领一律不许擅离驻地,务要时刻监视敌人动静。另外,大清兵到山海关外的已有数万,现在欢喜岭一带休息。将于今日黄昏以后至三更之间,分批整队进关,驻扎西罗城中和石河东岸,休息好以后,明日投入大战。另外,在西罗城中,请吴王殿下挑选地势较高,也较宽敞的地方,作为摄政王的驻地。二更以前要将这片大的场地清扫干净,黄昏后会有一部分满洲官兵于二更以前进来,为摄政王搭设帐殿,并为随来的文武官员搭设军帐、厨房、马棚等一应设施。满洲兵的上三旗也在三更之前进关,大部分驻扎西罗城外,明日投入决战,少部分驻在西罗城内,拱卫帐殿及朝臣居住禁地。吴王殿下,西罗城中可有这么合适地方?”
吴三桂不假思索,马上回答:“有,有!西罗城原是训练山海卫骑兵跑马射箭地方,土城较大,非东罗城濒海边可比。城中靠近西门有这么个高敞地方,为将领们检阅骑射的地方。今日上午,我就是立马这个高处,指挥战争,平定北翼城的鼓噪哗变。以我看来,摄政王的帐殿设在此处,最为适宜。”
“这地方有没有百姓居住?”
“这一个高敞地方原是驻山海卫武将们检阅骑射的地方,不许百姓居住,下边倒有几家贫民居住,有些破旧草房。”
“所有贫民住房,一律拆除干净。如今这一处地方是大清摄政工驻跸禁地,不能留一个……”
说到这里,范文程突然停顿,思索另外一个字眼儿表达他的意思。机警的吴三桂马上猜到他要说的是“汉人”这个词儿,但因为不仅范文程原是汉人,如今新投降满洲的平西王和麾下数万将士也都是汉人,所以范文程在话到口边时不由得打个纥顿,寻找别的词儿。吴三桂心领神会,马上接着说道:
“我明白,在摄政王驻跸地方,不能有一个闲(汉)人。”
范文程点点头,立刻起身告辞,并嘱吴三桂即率领山海城中文武官员和士绅们去威远堡晋谒摄政王,面聆训谕。吴三桂恭送范文程在鼓乐声中离开辕门,又命原来在瓮城门外迎接范文程的四名文武官员恭送到瓮城门外。
吴三桂原以为范文程会在他的行辕中停留很久,向他详细传达摄政王多尔衮的作战方略,所以在范文程来到之前,命仆人们将东花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范文程临时休息之用。不意范学士来去匆匆,不肯逗留,这做派不但与往日的大明朝廷使者不同,与不久前李自成派来的犒军使者唐通、张若麒二人也截然不同。他不由得在心中叹道:
“大清朝虽然建国不久,却是气象一新!”
吴三桂将范文程送走以后,立刻下令,在西罗城外,石河东岸的宽广地方,为大清的步骑大军准备驻扎之处,同时在西罗城中那个高旷地方,火速为摄政王准备搭设帐殿和驻跸的御营禁地,另一方面,传谕在山海城中的部分武将。幕僚,以及地方官绅,齐集辕门,随他去威远堡晋谒大清摄政王。
趁着跟随他赴威远堡晋谒多尔衮的文武官员和地方重要士绅来辕门集中的时间,吴三桂回到内宅,在一个女仆的伺候下梳了头,将又黑又多的长发按照汉人自古相传的旧习,在头顶挽成一个大髻,以便戴上帽子。
当女仆替吴三桂梳头时候,陈圆圆站在旁边观看。她知道大清朝的摄政王要召见吴王,为明日的大战作出重要训示。在她的思想中,吴三桂的宠爱就是她的幸福,吴三桂的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就是她的梦想。至于什么忠君爱国啦,民族气节啦,在她的思想中从来不沾边儿。她也明白,凡是良家妇女,应该讲究贞操,丈夫死后要为亡夫守节,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这个世代相传的死道理与她陈圆圆无缘,与一切做妾的女人无缘。当女仆为吴王梳好发髻时候,陈圆圆在一旁禁不住赞叹说:
“王爷的头发真好!”
吴三桂似乎没有听见爱妾的话,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管梳头的女仆从桌上打开镜奁,取出大的铜镜,双手抱着,请王爷看一看挽在头顶的发髻。趁这时候,陈圆圆赶快站到吴三桂的身边,也从镜子中观看吴王新梳好的发髻和漂亮的三络短须,同时观看她自己的像花朵一般的妩媚笑容。她自己很爱吴王,也深知吴王对她真心宠爱,此时趁身边只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女仆,她将头部尽量向丈夫的鬓边贴近,有意使丈夫闻到她脸上的脂粉香。
她想吴王会在镜子里看到她的笑脸,会像往日那样将她的纤腰轻轻搂一搂,接着再狠搂一下,笑着将她轻轻推开。然而今天却很奇怪,尽管梳头的女仆连着称赞他的头发又黑又浓,镜中的吴三桂依然毫无笑容,脸色沉重,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陈圆圆莫名其妙,不禁吓了一跳。她想,今日大清摄政王差大学士范文程来传令旨,要吴王赶快率领山海城中的文武官员和士绅前去晋谒,显然对吴王很是看重。她想,满汉合兵,力量大增,准定明日一战获胜,大清朝建都关内,吴王就是大清朝开国的一大功臣。这么好的官运,吴王为什么忽然伤心了呢?
吴三桂虽然粗通文墨,但他是武将世家,对待陈圆圆只满足他生活需要,自来不对她谈论一句军国大事。当女仆为他梳头,陈圆圆称赞他的头发时候,他在暗想,多尔衮已经来到山海关外,满洲的大军就要进关。如今这一头好发很快就要从前边剃去一部分或将近一半,留下后边的打成辫子,披在后边或盘在头顶。童蒙时候他就读了儒家的一本经书,那上边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话,他背得烂熟。千百年来,汉人一代代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怎么能一降满洲就非要改变不可?他想不通,但看来想不通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照镜子时候忽然伤心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已经知道他的父亲被李自成带来,住在李自成的老营。明日作战,只要李自成一句话,他的父亲就可以立即被斩。至于他的母亲以及全家三十余口,都在北京,成了李自成手中的人质,随时都可以被李自成斩尽杀绝。由于吴三桂降了满洲,勾引清兵进关,在汉人眼中成了民族罪人。吴三桂在母亲面前是一个难得的孝子。他是母亲的头生孩子,母亲生他的时候由于胎体较大,相当难产,几乎死去。虽然他的父亲当时已是稍有地位的边将,但是母亲特别爱他,不让乳母喂养,自己喂他奶直到三岁以后。吴三桂在童年时候知道了这种情况,对母亲特别孝顺。如今想到父亲即将死在眼前,而母亲和全家在北京的三十余口几天后将被李自成全部杀光,他几乎要失声痛哭。
陈圆圆不知道这些情况,吴三桂也不想让她知道。他马上要去威远堡晋谒大清摄政王,只能忍住悲痛,吩咐一句:
“快拿衣帽!”
陈圆圆赶快帮助贴身女仆将衣帽找出,服侍吴三桂更换衣服。吴三桂才由大清朝封为王爵,并无现成的王爵衣帽,只好穿上明朝一二品武将的独狮图案补服。武将的补服不仅同文官前后胸补子所绣的图案不同,也比文官的补服较短,腰带左边有悬剑的银钧。吴三桂更衣完毕,挂上三尺宝剑,这才勉强向爱妾笑着望了一眼,大踏步向外走去。
跟随吴三桂出关去晋谒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文武官员和地方上重要士绅共约四五十人,都已恭候在辕门外边。大家先向吴平西王躬身相迎,等吴王上马以后,都立即上马,随着吴王出关。
去晋谒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路上,吴三桂既想着明日将如何作战,也想着营救父母和全家之策,准备在同多尔衮谈话时提出他的打算。但是他也明白,在战场上夺回他的父亲也许尚有一线希望,要想救出陷在北京的母亲和全家人的性命,大概是绝无希望。想到住在北京的母亲和一家大小必死无疑,他的眼泪又不禁夺眶而出。
范文程离开平西王吴三桂的行辕,驰马回到威远堡中,进帐殿谒见多尔衮,向多尔衮禀明了与吴三桂等文武官员以及地方士绅见面的情形。多尔衮满意地微笑点头。
正说话间,有人传报吴三桂已经到了威远堡的东门,等候觐见。多尔衮望着重新聚集在帐殿中的人说道:
“内院大学士们留下,启心郎留下,护卫们在帐外侍侯。叫吴三桂等一干人进来!”
张存仁乘这机会说:“请摄政王爷面谕吴三桂等新降诸臣,既然降顺我国,应该遵照国俗,就在此地剃了头发,然后回去。”
多尔衮望一望洪承畴、范文程,见洪承畴低头不语,范文程也不说话,他在心中打个问讯,向帐外望去。听见帐外用满语高声传报:
“平西王吴三桂来到!”
一位满人官员和一位汉人官员到城门迎接吴三桂等人。吴三桂的随从奴仆和侍卫兵将都不许进人城门,他们身上的刀剑也都留在城门外边。从城门到帐殿,两行侍卫,戒备森严,整个威远堡中肃然无声。帐殿外边陈设着简单的仪仗,灯烛辉煌。
吴三桂久经戎事,对此戒备,心中并不在乎。他原以为多尔衮会走出帐殿相迎,而他也将以军礼相见,也可能会叫他屈下右腿行旗人的请安礼。然而这一切都是瞎猜,当他率领他的重要将领和本地官绅走到离帐殿大约一丈远的时候,忽然有一满洲官员叫他们止步,随即有一个官员用汉语喝道:
“平西王与随来文武官员、士绅跪下!”
吴三桂一惊,但既到此时,也不敢迟疑,赶快跪到地下。他背后一群文武官员、士绅也立刻随他跪下,低下头去,十分惊骇,不敢出声。又有一个声音喝道:
“磕头,再磕头,三磕头,拜……平身。”
吴三桂等照着这喊声行了礼,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多尔衮用满洲语说了两句话,随即那位赞礼的汉人官员传摄政王谕,要他们进入帐殿,在地上跪下。刹那之间,吴三桂觉得不是滋味。他原来只在明朝的皇上面前才下跪,而现在忽然要对一个满洲的摄政王跪着说话,从此后……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多尔衮向跪在地下的吴三桂询问了李自成的兵力及今日作战情况。吴三桂在回答时故意夸大了李自成的兵力,说李自成有二十万人马,看来不假。同时他也夸耀了关宁军的勇猛,说他的将士把“流贼”杀得“死伤遍地,河水都被堵塞”,只是因为“闯贼”令严,不下令收兵,无人敢后退一步,所以关宁将士也死伤了很多。他自从带兵以来,还从未经过这样的恶战。
吴三桂一面跪着回答,一面偷看多尔衮的神色。只见多尔表左手拿着旱烟袋,忘掉吸烟,只注意地听他说话。在多尔衮庄严的神色中含着温和的微笑,偶尔也轻轻地点头。看见多尔衮在微笑,吴三桂刚才因下跪而产生的压抑和惘然情绪顿时消失了。多尔衮又询问了一些战场上的情况,他一一作了回答。
多尔衮问了他许多话,包括李自成对他的劝降经过以及他如何答复等问题。他作了更加详细的回答,说明他一心报君父之仇,忍痛不顾父母和全家都在北京,毅然与“流贼”作战。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