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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吉连连拱手,点头说:“好啊,好啊,伯爷如此慷慨赴国家之难,俟赋退后,朝廷必将给以重赏,以酬大功,而且功垂青史,流芳名于万世。”
吴三桂说:“敝镇在此不敢多停,今夜就挥兵前进。请大人留在永平,火速筹措军饷粮袜,不要使关宁将士枵腹以战。”
王永吉一听说筹措粮秣,就露出来一点为难脸色,说道:“筹措军饷自然要紧,只是如今冀东一带十分残破,粮饷难以足数。然而勤王事大,本辕自当尽力筹措,只要大军到达北京,朝廷虽穷,总可以设法解决。”
吴三桂问道:“以大人看来,我军赶到北京,还来得及么?”
王永吉说:“这话很难说,我辈别无报国良策,也只有尽人事以待天命了。”
吴三桂点了点头,说:“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
王永吉问:“将军何时起程?”
吴三桂回答说:“我想马上召集请将会议,然后立即驰赴京师,不敢耽误。会议时务请大驾亲临,对众将指示方略,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王永吉说:“好,请将军立刻传令众将议事。”
过了一会儿,参将以上的将领都来参加会议了。这些关宁将领,都已知道居庸关和昌平的守军投降,三大营在沙河溃散的消息。现在来到吴三桂的驻地,都是想听听吴三挂有何主张。他们对于驰援京师,心中都很茫然,所以听吴三桂说明军事形势以后,一个个互相观望,都不做声。
吴三桂等了片刻,只好说道:“关宁数万将士和二十万入关的父老兄弟、将士眷属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此战,你们怎么都不吭声啊?”
王永吉也说道:“国家存亡,决定于你们这一支勤王兵。赶得快,北京有救;赶得慢,北京就很难守了。”
一个总兵官说道:“一切唯伯爷之命是听。”
接着又有两个总兵官说道:“是,是,请伯爷和制台大人下令,要我们进兵就进兵。”
吴三桂看到这种情况,知道将领们对驰救北京都有为难情绪。但是他本人在王永吉面前不能露出丝毫畏怯。否则万一北京能保住,李自成退走了,那时王永吉奏他一本,他就会吃不消。所以他慷慨说道:
“本镇世受皇恩,多年未为朝廷镇守辽东,亲戚故人、部下将士为国丧生的不计其数。如今本镇奉诏勤王,虽然迟了一步,但我们放弃了关外土地家产,抛却了祖宗坟地,孤军入关,所为何来?目前局势虽然险恶,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们后退一步,万一京城失守,我们将成千古罪人。而且流贼一旦占领京师,必然向我们进攻。我们如今已没有多的退路,顶多退到山海关。弹丸孤城,既无援兵,又无粮炯,如何能够支撑下去?所以现在惟望诸君,随本镇星夜奔赴北京,一鼓作气,在北京城下与流贼决一死战,以解北京之国,这是上策。请各位说说你们的意见。”
听了吴三桂这几句话,有人表情激动,但多数脸色沉重,神情忧郁,仍然不肯做声。吴三桂望望王永吉,说道:
“请总督大人训示。”
王永吉心中对驰援北京这件事也是毫无信心,但是他身为总督,奉旨亲催吴三桂火速勤王,所以他不能不说几句鼓舞将士忠君爱国,誓与“流贼”不共戴天的话。将士们听了他的话,显然无动于衷,仍然相对无言。吴三桂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再将会议拖延下去,他就将军事重新作了部署,下令半夜动身,向北京迅速进军。留下两千步兵,同王永吉的督标营人马驻守永平,以便在情况不利的时候退回这里,凭着石河,另作计较。
当吴三桂从永平动身的时候,王永吉前来送行,谈话间问起作战方略,吴三桂说:
“据我估计,李自成必攻西直门或德胜门,此时已经占据地利,以逸待劳。我军如何进击,只能临时再定,现在很难预谋。”
王永吉知道吴三桂心中毫无把握,就向他建议,将一部分人马驻在城外,与敌人对峙,一部分人马开进北京城中,协助守城,城内城外互相声援,较为稳妥。
吴三桂摇摇头说:“关宁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恐怕不能进北京。”
王永吉说:“不然,不然。倘若问贼攻西直门、德胜门或阜成门,将军何不从朝阳门或东直门进入北京?”
吴三桂小声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多疑啊!难道大人还不清楚?崇祯一二年,袁崇焕督师,去北京勤王,与满洲兵相持在朝阳门外,因为相持日久,疲惫不堪,请求皇上将他容纳进城。皇上疑心他要投敌献城,恰恰遇着有人说他暗与满洲勾结,于是皇上就将他逮捕下狱,后来杀掉了。家舅父当时带兵随袁督师勤王,只好带着自己的部下逃回辽东。这件事我常听家舅父和家父谈起,为袁督师鸣不平。今天难道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吗?”
王永吉只好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吴三桂又接着说:“敌人既然围攻北京,通州地方谅已被流贼攻占。我担心他们以重兵驻扎通州,阻击关宁勤王之师。如果那样,战争就不会在北京城下进行,而是在通州运河岸上打,救北京就更难了。”
两人互相望望,不由得同时叹了口气。王永吉只好说:“请伯爷放心率军起程,后边的事情我自当尽力为之,不过……”
尽管大军在吴三桂率领下,半夜起床,不到四更天气就出发了,好像确实是在星夜勤王。可是出发以后,却按照平常的行军速度向北京走去。
二十日下午,大军到了玉田县。这里谣言甚多,都说李自成已于十九日早晨破了北京皇城,皇后在坤宁宫自缢,皇上和太子不知下落。吴三桂和他的将领正在怀疑这谣言是否确实,跟着又有派往京城附近的细作跑了回来,说京城确已失陷,皇后自尽,皇上和太子没有下落。过了一会儿,又有细作回来,禀报的内容完全相同。这使吴三桂感到非常突然和震惊。他知道京城守军单薄,人心已经离散,恐怕难以固守,但没料到这么快就失陷。他立刻下令部队停止前进,随即召集亲信将领和幕僚商议对策。
会议开始后,吴三桂眼含泪花,很痛苦地说道:“本镇没想到会成为亡国之臣,此刻心中悲痛万分。如今我们进也不能,退也困难,究竟怎么好,请你们各位说说意见。”
有一个总兵官先说道:“京城已经失陷,我们勤王已经没有用了,不知道皇上下落如何,也不知道老将军和府上家人平安与否。”
吴三桂说:“古人常说:国破家亡。如今我们遇上了。现在皇上生死不知,想来我的家庭也一定已经被流贼屠杀。老将军看来也会为大明尽节。”
说到这里,他滚出了眼泪,又连连叹息说:“国破家亡,国破家亡……”
吴三桂的亲信将领和幕僚们都被京城失守的消息震动得不知所措,谁也说不出好的主张。有人建议迅速退兵永平,凭着石河,抵御李自成的进攻。有人主张退兵山海关。还有人主张干脆重回宁远,向满洲方面借兵,收复北京。但每一项建议提出,都立刻召来反对意见。因为永平和山海关都非长久立足之地,而重回宁远已经根本不可能了。于是又有人提出,可否在关内另外找一个立足的地方。可是关内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他们的人马除原在山海关的几千人之外,都是从宁远来的辽东将士。他们对辽东地理熟悉,人情风土熟悉,一到关内变成了客人,去哪里寻找立足之所?在商量的过程中,大家还想到,李自成必然要派人前来劝降,不降就要派兵前来攻打。这些紧急问题在吴三桂的心头猛烈盘旋,也在将领们和幕僚们的心头盘旋。过了一阵,吴三桂见大家实在拿不出来好的主张,他自己站了起来,说道:
“如今京城已破,皇后殉国,皇上和太子下落不明,我们……”
忽然间他哽咽起来,泪如泉涌。将领们也都跟着落泪,有的人纵然忍住泪水,也莫不悲伤低头。尽管在离开宁远的时候,吴三桂没有能够迅赴戎机,从山海关来的时候也是畏首畏尾,担心勤王无功,反被李自成消灭了他的关宁家当,但是此刻那种几千年传下来的、自幼在他心灵中打下深深烙印的忠君思想突然盘踞心头,使他深深地感到亡国之痛。他流了一阵眼泪,又对将领们说:
“本镇奉旨勤王,恨不能立刻挥兵北京,与流贼决战,收复京师。可是,我们兵力有限,又无后援,数万将士的粮饷也成问题。方才各位所谈意见,都是出于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只是此事必须仔细斟酌行事,以求万全。”
将领们说道:“全凭伯爷主张。”
吴三桂接着说:“敌兵势众,我们势单,不暂时退兵,自然不行。只是退到永平,不能御敌;退到山海关,也不能御敌。敌兵必然进兵追击,我们如何能够以孤军守孤城?”
众人听了吴三桂这几句话,都不觉点头。有人想到向北朝求援,可是不敢说出口来,因为一旦满洲出兵,会是什么后果,谁都没有把握。大帐中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主帅的脸上。
吴三桂接着说道:“皇上和太子都没有下落。据探报说,流贼进城的时候没有遇到抵抗,没有发生巷战,所以皇上和太子显然不会死于乱军之中。会不会他们在流贼进城之前逃出京城,藏入民间……”
将领和幕僚们纷纷点头,有些人在绝望的心头上产生了一丝希望。
停了片刻,吴三桂又说下去:“倘若皇上和太子能够不死,变换衣服,在混乱中逃出京城;只要他们不被流贼找到,大明江山就不会完。如今江南半个中国完整无缺,财富充足,人马甚多,不会使闯贼南下得逞。畿辅、山东刚被贼兵占领,人心也还向着大明,只要皇上和太子有一个能逃出京城,全国就有了主心骨,不仅南方臣民将始终效命,营救圣驾,即畿辅、山东、河南各地豪杰,亦必纷纷起兵勤王,使流贼无喘息时刻。我们目前处境虽然很难,可是救国家救皇上就在此时;立不世之功,留芳万代,也在此时。”
听了这话,众人心中略觉振奋。有人站起来,焦急地向吴三桂说道:
“伯爷,事不宜迟,如何找到皇上和太子,找到之后,如何迎来军中,请伯爷训示。”
吴三桂随即命一个亲信中军,立即派细作密查暗访,赶快找到圣驾和太子的去向。他说,“据我猜想,皇上知道我军勤王,必从朝阳门或东直门逃出京城。由于城外到处都有闯贼的人和逻骑,只好藏身在什么地方。你派人只在这一带乡下暗访,说不定就在通州境内。”
中军说了一声“遵命”,退出大帐。
“忠孝不能两全。自古尽忠的不能尽孝,尽孝的不能尽忠,当国家危亡时候,实难两全啊!”吴三桂长叹一声,滚出两行热泪来,接着说,“我从前原想着,纵然国家艰难万分,还可以拖上数十年,所以将父母送往北京城中居住,好使朝廷对我不存疑心,没料到我会成了亡国之臣……”
天色暗下来了。吴三桂平日喜欢宴客,如今国难当头,家难当头,虽然不再举行酒筵,却按照往日习惯,将少数将领和幕僚们一起留下来吃晚饭。饭后大部分将领各回本营,部署军事,以备非常,只留下少数将领和心腹幕僚在帐中继续商议。
约摸二更时分,忽然探马禀报,崇祯皇上已于北京城破时吊死煤山;太子和永王、定王都被李自成找到了。吴三桂在精神上重新受到巨大打击,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