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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婶儿你放心。军师已有吩咐下来,让我们先带她去老营。到了老营,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家。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心里非常感动,拉着霍婆子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正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两步,对霍婆子拱手一揖,赔笑说道:
“大婶儿,昨天我听军师的亲兵们回去谈了同你见面的事儿,我今日特意来等候你,要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我是一个卖婆,一年到头,走街串巷,只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说出来,让我想想。”
小伙子说:“我听说你是住在南土街西边,鼓楼往北,红河沿南边,离定秤胡同不远。我打听的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家,只是住在那一带的寻常人家,男的是个秀才,名叫张德厚,字成仁。你听见过这一位张秀才么?”
霍婆子笑起来说:“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可打听到点子上啦!那张家跟我同院住,好得像一家人。我住在前院东屋,他家住在后院,前院西屋是张秀才教蒙学的地方。如今蒙学不教了。哟,你真是打听得巧。你怎么知道这张家呢?”
小伙子的两颊有点泛红,说:“我跟他家小时候就认识。我离开开封的时候,成仁还没有中秀才。我想打听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还都平安么?”
霍婆子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汝宁人。我姓王,原来在开封住家。后来因为家中很穷,父亲又死了,母亲就带我们回到家乡去。”
霍婆子将他打量一阵,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公?你叫从周?虽然没有同你见过面,可是我常听他们家谈起你。啊,原来你在这儿,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山不转路转,多巧广
小伙子名叫王从周,窘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问道:
“大婶儿,你知道我们是亲戚?”
“怎么不知道呢,那张秀才就这一个妹妹,今年十六岁,长得很好。常常听她父母说,你们是从小订的亲,这些年来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管离得多远,到底是一家人,她们家到现在还总在提这件事。可惜开封被围,你们见不了面。”
“她家里还有粮食么?”“唉,一提粮食,怎么好说呢?开封被围,家家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张家又没有钱,又没有多的亲戚。就是一个秀才,靠教蒙学过活,现在蒙学也不教了,哪里有钱去买许多粮食?这几天,城里人都出来采野菜。今天,她姑嫂两个,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来了。她们不敢到堤上来,就在城门附近采些野菜。不过那里的野菜前两天已被别人差不多采光了,昨天已经很难采到,今天更是难上又难。”霍婆子又从上到下看了王从周一眼,说,“你们好端端的两家亲戚,如今却不能成亲,只好等着闯王爷把开封攻打下来,到那时候再办喜事了。”
王从周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但这是一家他最连心的亲戚,遇到今天这机缘不能不认真打听清楚,于是只得厚着脸皮问:
“大婶儿,我那家亲戚今日也出来采青啦?”
“我不是刚说了么?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连大门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紧,万般无奈,只好跟随我出城采青。说也可怜,你的那个人活了十六七岁没有走这么远!她们姑嫂,就在城门附近,离西关不远。来,来,你跟我来,我指给你望一望。”说着,霍婆子拉着王从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几步,然后用手指着城门附近,说:一你看!你看!”
王从周看了一阵,虽然看见那里有许多妇女在采青,但究竟谁是张成仁的娘子和妹妹,却看不清楚。他白望了一阵,仍然走下堤来,对霍婆子说:
“大婶儿,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王相公,看你说哪里话!我跟张家是多年邻居,像一家人一样。我自己是半边人,年轻守节到现在,无儿无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的闺女一样。我有个头痛发热,她都来伺候我,伺候得很好。你说要托我为她家办事,不管办什么事都行。”
王从周很感动地说:“昨儿一听我们军师的亲兵在老营谈起,说遇到你怎么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想到,我们的亲戚家离你的住处也许不远,还没想到就在一个院里住。在我们老营,有个管军马的头儿,人们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长顺大叔,听说了我的事,就从自己积攒的钱中拿出五两银子给我,说:‘好,送给你的亲戚去。’他后来对高夫人一说,高夫人也给了五两。以后闯王也听说了,又加了十两。我自己一两银子也没有,这二十两银子都是闯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给的,今天我都带到堤上来了。不管怎么样,请大婶儿替我把银子交给张秀才家。”
霍婆子一听,连说:“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银子带给他家。如今张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无路,人地无门。你老丈人病倒在床,你丈母娘也在领粥时被踩伤。如今也不能说家里完全没有粮食,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可是能对付吃几天?今天愁不到明天!这银子对他们实在有用,是救命的钱!”
王从周将二十两一包的银子交给霍婆子,又拿出几钱碎银子给她作为酬谢,霍婆子高低不要,十分坚决。王从周说:
“大婶儿,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我也应当孝敬你老人家。你若不收,你老就亏了我做侄儿的心啦。”
霍婆子说:“你定要给我银子,我就走了。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说一不二,说不要就不要。我一个老婆子,要这干什么?等到你们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见着,也就很高兴了。”
她说得那么动感情,那么真诚,旁边的亲兵听了都很感动,说:“真是个好妈妈,做事有情有义。”
王从周又问:“不知道进城的时候,要不要搜查。万一搜出来,那就不得了。”
霍婆子说:“恐怕要搜。昨天出城进城的时候都搜了的。不过我可以把银子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用野菜盖好,就没人看得出来了。”
左右的亲兵们说:“可不能露出来啊!”
霍婆子说:“不会露出来。万一露出马脚,我宁肯自己死,决不会连累张秀才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过大堤,向城边走去。王从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军师的两个亲兵让那位李大嫂骑上一匹骡子,一起回阎李寨老营去了。
霍大婶在离西城门一里多远的野地里找到了香兰姑嫂。她心里十分高兴,没想到昨天遇到宋矮子,替鹁鸽市送去二两银子,又帮助李大嫂出了城,办了一件好事;今天又遇着王从周,给张家办一件大大的好事。王从周这小伙子,她看来看去,觉得他诚实善良,有情有义,和德秀确是一对良缘。她想,要是能看着他们成亲,她就满意了。找到香兰和德秀后,她俩的篮子还没有装满,不想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这里采的很多,回去分给你们一点就有了。”
这样,香兰和德秀就同着霍婆子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么想把刚才的巧遇和王从周托带二十两银子给她们的事告诉这姑嫂两个啊!但是她终于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一则她怕德秀听了会十分害羞,二则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别人听见会惹出大祸。她将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说。她猜想,当张家听到这消息时会多么吃惊和喜欢,说不定老头子的病会因此好起来,老婆子的伤也会因此有了起色。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内想道:在三五年内闯王坐了天下,王从周准有一官半职,那时德秀也该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为什么这样几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只管走路。香兰却觉察出在徐府街东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没有同霍婆子一起回来,感到有些蹊跷,但是因为同许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询问一句。
快到城门时,香兰姑嫂走在前边,霍婆子走在后边。城门口有许多兵勇,凶神恶煞般地站成两行,正在盘问和搜查回城的人。香兰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发软。香兰紧紧地拉着德秀,害怕这些兵勇会对她们无礼,特别怕他们调戏德秀。她惊慌地回头看一眼霍大婶,怕同她离得太远。霍大婶一面故意慢走一步,一面在后面轻声说道:
“莫怕,快走!”
香兰紧拉着妹妹刚走进城门不远,回头就看见一个武官正在盘问霍婆子:“你篮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霍婆子的脸色一变,马上答道:“野菜。”
“搜!翻开来!”
随即有个兵勇一把夺过霍婆子的篮子,就势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来一包银子。武官当即命令把香兰等几个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妇女都拦了回来,然后向霍婆子喝问道:
“你的同伴是谁?”
“我孤身一人出城,没有同伴。”
“没有同伴?胡说!”
“要说同伴,这出城采育的妇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兰、德秀一指,问:“她俩是你的同伴么?”
霍婆子摆头,说:“不认识,刚才在进城门时遇到的。”
“是同一个街坊的么?”
“是同一个开封城里的。”
“你为什么对她们说:‘莫怕,快走’?”
“我看她们一个是黄花少女,一个是年轻媳妇,平日不出三门四户,看见兵勇们害怕,所以叫她们别怕,快走。她们快走,我们后面的人也可以跟着快走,不会都挤在城门口。”
武官转头问香兰道:“你认识这女人么?”
香兰听了霍婆子刚才的答话,又看见她的眼色,便回答说:“不认识。”
武官挥手让香兰和德秀走掉。姑嫂俩走了三四丈远,回头一望,看见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绑,又听那个武官问道:
“你家住何处?”
“我孤身一人,没有家。”
“你说实话!”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要杀就杀,休想问出我住在何处。”
香兰不敢再听,拉着德秀飞快往城里逃去。已经逃出很远,她们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姑嫂俩都是脸色灰白,腿发软,心头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她们想哭,又不敢哭。香兰用打颤的小声说:
“妹妹,别怕,咱们赶快回去。”
香兰姑嫂二人只是心中惊慌,并不晓得饥饿,赶了一会儿路,方才感到口中干渴,双脚也感到疼痛。但她们还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赶快回到家中。她们常常觉得好像有兵勇在后边追赶,想回头看,又不敢看。有时前边也出现巡逻兵勇,使她们觉得提心吊胆。只要那些巡逻兵勇向她们打量一眼,她们就以为大祸将要落在头上,几乎吓得要死。有时迎面遇到一些在她们觉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姑嫂俩也觉得非常紧张。在这种时候,香兰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紧紧的,心中说:“除非我死,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将德秀抢走。”尽管时当盛夏,姑嫂俩都感到对方的手指发凉,凉得冰人。
她们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门外,听见从内宅传出母亲的哭声。只当家中出了事,香兰和德秀赶快在左右张望一阵,发现并无兵勇在门口看守,心中才略觉安稳,赶快上前敲门。过了片刻,张成仁出来把大门打开,她们一眼就看出张成仁的脸色十分难看。香兰不觉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