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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摇旗原不是咱们老八队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们一样看待。如今咱们打了大败仗,日子十分艰苦,还要加紧操练,还要严厉军纪。郝摇旗同他的手下将士受不了,愿意离开,就让他们离开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许多话不能详细对你们谈,事后你们会明白的。”
自成的神情和口气是那样诚恳,那样充满感情,所以虽然只简单几句,而且声音很低,却把大家的忿怒不平之气平息了大半。尽管人们心中还有委屈,但谁也不再说了。
“大家辛苦了一天,”闯王又说,“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不明还要下操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来,还不去休息么?去吧!”
说毕,他匆匆地走往里间,准备他去谷城要带的金银和别的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心中刺疼,小声地责备自己说:
“自成!你同摇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现在要离开你,竟然事前连对你说一声都不肯。这是你的赤诚还不能取信于人,怨得谁呢?”
上房门口和院里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心中老觉得这问题不算结束。有些人平时看事心眼活,想着闯王口头上说让郝摇旗随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计,说不定是闯王定计派郝摇旗假装逃走,而这个密计连李过也被瞒过。从前就使用过这种妙计骗了官军,赚开城池。有不少人同意这种猜测,有不少人摇头怀疑。正在这时,奉李过的命令在陈家湾村外探事的人中有一个跑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的人马已经拉出村外,正在排队。闯王继续收拾东西,不慌不忙地说:
“让他们排队好了。”
人们的心情又开始激动不安了。到底闯王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白白地让郝摇旗拉着人马逃走不成?难道真是闯王同郝摇旗定的妙计?可是看闯王的神情,分明不像是他叫郝摇旗假装逃走的。刚才大家都看见,他的眉宇间有着苦闷,脸上带着苦笑!
闯王收拾毕东西,从里间缓步出来,看见张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又看见许多人都没散去,连王大牛也没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走到门口,催大家快去睡觉。一部分人陆续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闯王转过身来,慈爱地拧一拧张鼐的耳垂,含笑说:
“小鼐子,别对我噘着嘴。不要几年,你就要带着人马独当一面。到那时,你不但要学会处顺境,也要学会处逆境。当你处逆境时,难免不有朋友离开你,难道你都要同人家拼命么?”停一停,他在张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说:“快去把你和双喜随身用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要跟我起程,说不定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听了闯王的话,张鼐默默地进去收拾东西。他的心里还是想不通,还在愤恨不平,还在委屈,并且在喉咙里小声咕哝说:
“做朋友就应该同生死,共患难。像郝摇旗这样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第二个探事的人跑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排好队以后想来见闯王辞行,但他的手下人不让他来,正在陈家湾的村外边商议不决。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挥退了报事的小兵,一句话没有说,走到方桌边坐下去,拿起双喜所写的一张仿,但是拿颠倒了。在这当儿,他听见有人在院里小声议论:
“我看他不敢来。他没有吃豹子胆。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故意来找死?”
“即让他一时鬼迷心,想来辞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来。事情明摆着:有他来的,没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来辞行,那才是老天爷睁了眼,让他自己来送命。”
大家正在小声议论,第三个探事人跑回来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禀闯王,郝摇旗辞行来了!”
“在什么地方?”闯王问,一丝欣慰的、热乎乎的感情掠过心头。
“正在骑着马往这里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里的战士们立刻各回各屋,不许留在院里,也不许到大门外。又吩咐大门口的守卫弟兄:郝摇旗来到,要像往日一样,让他直接进来,不用传禀。看着院里将士们都遵令散去以后,他又写个字条,叫张鼐立刻骑马去送给李过,要李过按照字条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闯王传送机密命令一样,张鼐不敢看字条内容,接到手之后往口袋里一装,拔腿就走,出了大门,跳上战马,镫子一磕,飞奔而去。他现在才觉得心中亮了:原来是闯王断定郝摇旗必来辞行,另有布置!他在马上猜想着闯王给李过的密令一定是叫李过趁着郝摇旗来老营,把队伍开去陈家湾,出其不意,不费一枪一刀,将郝摇旗的人马全部捉获。
在上房外边的将士们也觉得心头上猛然亮了。他们惊佩闯王料事如神,料定郝摇旗必来辞行,所以才那么镇定。刚才闯王对大家说的话也是提防万一他的妙计漏出一点马脚,被奸细报给郝摇旗,郝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了。人们猜想着,闯王一定事前对几个最贴身的亲兵嘱咐有话,只等一个暗号,也许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眼色,几个亲兵把郝摇旗捆起来,推出大门斩首;然后,派人提着郝的首级去陈家湾,号令他的部下不准乱动,听候处分,不伤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决了。如果郝的部下有人不服,那就由李过来收拾。刚才张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带兵往陈家湾的命令么?准是的,没错!
人们虽然不得不遵照闯王的命令散去,但是谁肯真的离开呀?他们躲在各屋里,暗中注意着事态发展,一个个抱定主意:倘若郝摇旗胆敢打算抵抗,大家一齐奔进上房,叫他剑下成泥。
李自成在灯下摊开一本书,连看两遍,却好像没有看进去。他在等候郝摇旗,但也不愿使郝摇旗一进门就看出他事前得到消息,为这件事心情难过。听见几匹马的蹄声到了大门外,停往了,又听见郝摇旗同守卫的弟兄们搭腔说话。
郝摇旗把四个亲兵留在老营大门外,提着马鞭子走了进来。他的心中有惭愧也有惊惧,所以一跨进上房门槛就直竖竖地站住,望着自成叫了一声:
“闯王!”
李自成从书上抬起头,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书,慢慢从方桌边站起来,问:
“摇旗,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闯王,我对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为什么要走啦?”
郝摇旗吭吭哧哧地说:“商洛山中本来是个苦地方,又连年遭灾荒。弟兄们受不了这个苦,都想往别处活动活动。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们离开你。李哥,日后不管你什么时候树起大旗,只要派人对我说一声,我郝摇旗不回来跟着你,不是娘养的!我,我现在来向你辞行。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我走,要治我违反军纪的罪,该杀该剐也凭你。”
“你们要往什么地方去?”闯王问。
“往河南去。河南虽然灾荒很大,可是天宽地阔,海大水深,人有活动余地,不像这里……”
自成不等他说完,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我的人已经在陈家湾村外排好队,等着我来辞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郝摇旗,脸色沉重。他的十几个站在门口的亲兵用手握紧剑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脸孔,等候一个示意,他们就除掉这个“该死的混账东西”。原来藏在东西厢房和左右夹道中的将士们都走了出来,把上房阶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剑柄,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刀、剑拔出鞘来。饱有战斗经验的郝摇旗虽然不曾回头看,也觉察出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深悔前来辞行,自投虎穴。尽管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脸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皱皱眉头,用责备的口气叹了一声,又停片刻,问道:
“你想离开我,离开商洛山中,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一声?”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因为听说贺疯子要从潼关来打咱们,我就不说了。等你从潼关回来,我也从蓝田一带回来,风声缓和啦,我本来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让我走,怕你生气,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来,那次摇旗来找他,因李过来报告潼关的官军动静,摇旗没得把话说出来,从潼关回来后,他因为天天忙,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大丈夫来去分明,”郝摇旗接着说,“我郝摇旗不能瞒着你闯王拉走,所以已经站好队啦,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特来向你辞行,凭你发落。”
门外有人觉得闯王是在审问郝摇旗,审问得对。有人觉得用不着多问,在心中说:
“对这种人何必再问?快推出去斩了吧!”
李自成的脸色严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郝摇旗的面前。郝摇旗心中惊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门口的人们注视着闯王的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说:
“摇旗,你也够糊涂了!”
“我糊涂。我混蛋。愿杀愿剐,凭你!”
自成接着说:“你想想,你本来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归还原队,你手下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虽说人人有马骑,可是多是劣马,真正的战马不多。就凭着你这点人马,别说经不起沿路官军收拾,连乡勇也会收拾你们。想走,为什么不早说?”
郝摇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围在门口的将士们也糊涂了。
自成向门口瞟一眼,说:“叫总管来!”
亲兵头目向外照传:“请总管来!”
老营总管任继荣早就在人堆中站着,提着拔出鞘来的三尺宝剑。这时他很感意外,赶快把宝剑悄悄地插入鞘中,答应一声,走进屋去。
自成吩咐说:“总管,你立刻挑选二十匹战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人送往陈家湾,不许耽误!”
任继荣怔住了。这话是真是假?还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从全军覆没之后,一个月来,他同高一功用尽心思,千辛万苦,弄到了一些战马、盔甲和武器,连自己的将士都不肯发给,怎么能够送给叛变的人?闯王为着战马和武器欠缺,常常发愁,怎么会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准是没听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严厉地说:“你愣怔什么?快去!办好以后前来禀我!”
“是!”总管一转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对亲兵头目说:“李强,取四百两银子出来!”
“是!”
不大一会儿,李强从里间把银子捧了出来。自成接住银子,对郝摇旗说:
“摇旗,我知道你手头没钱。这点银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计够你们用到河南。你眼下人数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饭,一定要给老百姓钱,不可骚扰百姓,给官军和乡勇可乘之机。到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当做买路钱。”
“闯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难中,休嫌太少。”
“闯王!我,我……”
任继荣进来,向自成禀报:战马、盔甲和大刀已经派人送走了。闯王又对摇旗说:
“摇旗,快接住银子动身吧。你到了河南,千万注意军纪。从前你的军纪不好,我劝说你,你总是不肯听。今后你自己去闯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稳脚步?这道理不难懂,你千万莫当耳旁风。我等着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摇旗,倘若遇到困难,你千万派人来对我讲,我好立刻帮助你。快接住银子走吧,已经打三更啦。”
只听扑通一声,郝摇旗双膝跪下,大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