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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梅问:“要印出来张贴么?”
时中回答:“何止张贴!我要下令小袁营三万将士每日念三遍,都能背得滚瓜烂熟,牢记不忘,不许忘记一个字儿。我要小袁营全体将士从今往后,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闯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闯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视丈夫,眼睛里又一次涌出来激动的泪花,在心里叹息说:“我的天,他是多么好啊!”她很想站起来扑进丈夫的怀里,同他搂抱一起,亲他的脸,亲他的浓眉,亲他的手,也让丈夫尽情地搂她,亲她。然而自幼到大所受的礼教熏陶,使她只能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随即她更加后悔过去的那些日子不该对丈夫那样冷淡,不禁滚下了两珠热泪。
袁时中看见刘玉尺的妙计已经在慧梅的身上成功,心中十分高兴,又加慧梅的美貌、温柔、善良,处处使他醉心和动情。近两三年他同刘玉尺等读书人天天谈话,也懂得了“妩媚”一词的意思。他开始发现他的妻子过去在他的面前只有庄重和矜持,而今晚是庄重里带着妩媚,这后者简直有不可抗拒的魁力,使他不能自持。他在心里说:“我临脱离闯营时,非把她活着带走不可!”
帐帘外轻咳一声,吕二婶及时地笑眯眯地进来,问道:“酒还用么?时光不早,姑爷忙了一整天,该安歇了。”
袁时中巴不得赶快就寝,说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还有事哩。”
慧梅帮助吕二婶收拾杯盘,忽然想起来张鼐,心中微觉惘然。但是她随即想着她往日同张鼐之间仅仅是心中互相有意,见面时并没有吐过一句越礼的话,那情意原是冰清玉洁,已经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收拾完小方桌,慧梅俯身去打开绣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时中忽然不能忍耐,吹灭蜡烛,将慧梅搂到怀里。在往日,慧梅会推他一下,接着是低下头去,没有别的反应。而今晚她一反常态,紧紧地偎依着他,将半边脸颊贴在他的胸前。时中狂热地吻她几下,小声问道:
“倘若我日后离开老府,到处打仗,你肯跟随我么?”
慧梅说:“夫妻本应该双栖双飞,你这话何必问我?”
“我把你当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时会不肯跟随我去。”
“瞎说!为闯王打江山,你纵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远同你一道!”
袁时中不由得叹息一声,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声说:“让我取掉首饰。这小银铃一动就响!”她取掉首饰,放在枕边,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钮扣。袁时中抚摸着她的肩膀,悄声说: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爱我!”他又搂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绪紧张地说:“官人,你莫搂我。我有一句体己话,体己话……”
袁时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说他的坏话,或是有人陷害他,情绪也紧张起来,催她快点说出。她忽然紧搂住丈夫的脖子,嘴唇凑近他的耳朵,用轻微颤抖的悄声说: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时中猛地将她抱起来,快活地小声问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处有女兵巡逻!”
商丘扒毁城墙的工作,继续了三天。扒城之后,闯、曹大军又有五天停在商丘未动,继续派人向商丘附近各州县火急地催征粮草,以备大军长围开封之需。
在这几天之内,袁时中和小袁营突然被数十万大军所注目,变成了拥戴闯王的榜样,尤其获得李自成的欢心和倚信。当然,曹操和吉珪对袁时中的忠诚并不相信,李岩兄弟也有怀疑,甚至刘宗敏和李过也感觉袁时中不是个正派人,但是没有人肯对闯王明言。曹操和吉珪既不愿劝谏自成,也不愿得罪时中,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等待看笑话。老府这边的将领如刘宗敏等因为袁时中大做拥戴闯王的文章,纵然有些看法,也不好在闯王面前说出没有把柄的二话①。
①二话——别的话。不赞成、不同意的话。
刘玉尺写的那篇颂扬李自成的稿子,以袁时中亲自编写的名义,请宋献策和牛金星看过,略有修改,无非增加些歌功颂德和“天命攸归”的话,又由宋献策呈请问王审阅,然后迅速地仿照民间流行式样刻成几套木版,印成小书。好在商丘城中的杂货铺虽经抢劫,仍可以搜罗很多细麻纸和白绵纸,而颂扬闯王的小本儿只有数页,足可以大量印刷。袁时中传下口谕,集中许多随军眷属,边印刷边叠成小本,用针线缝好,切了毛边,散发各哨头目,由文书教给士兵背诵。绝大多数士兵是文盲,都得死背口歌①,不能背错一字,背好的有奖励,不用心的受斥责。还没离开商丘城外,在小袁营中已经出现了背诵《将士必读》的热潮。老府将士是闯王的嫡系人马,又多系陕西人,纷纷向小袁营索讨此书,争相传诵。曹操不肯叫自己的将士诵读,但是为着敷衍一下,他当着闯王面嘱咐袁时中:“小袁啊,你印的那个小本儿编得很好,可得赶快给我曹营几千本。你给老府将士不给我曹营将士,这样偏心我可不答应!”
①背口歌——在蒙学中学童不能认识字,但能背诵,叫做背口歌。
时中欠身笑着说:“眼下赶印不及,所以没有恭送宝帐。日内定当送上,不敢有误。”
曹操又说:“你只要记在心上就好。你的夫人是大元帅的养女,就跟我的侄女儿一般。我曹营人马众多,你不送给我几千本,我不但要责备你,见了我侄女儿的时候,也少不得要数说几句。”
包括闯王在内,这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后来直到袁时中叛变逃走,他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儿。
袁时中一边下令全营将士背熟《将士必读》,一边陆续处分了十几个头目和士兵,因为他们在人前说出了对闯王不敬的话。其中有的被枭首示众,有的割去耳朵,有的挨了鞭子。还有一个小头目,平日喜欢说俏皮话,在河南叫做松话,人们替他起一个绰号叫松话篓子。一次,一些人在说闲话,他也在场。当有人说李闯王有帝王之分,几年后要称万岁,他忍不住眨眨眼睛,说道:“人只能活几十岁,上百岁的极少,千岁万岁都是空话。”随即有人将他的松话禀报了袁时中,打了他五十鞭皮鞭,又将他插箭游营。一时小袁营处处小心,深怕无意中说了错话,横祸飞身。但是人们的心中并不恨袁时中,倒是同情他在闯王和老府大将们的威势之下不得不然。
在离开商丘之前,袁时中在闯营的地位大为改观,他不但真正成了李自成的心腹爱将,也真正受到了“乘龙快婿”的看待。为着他的骑兵不多,李自成赐给他五百匹战马,另外给他几百副盔甲,二百张好弓,五十件火器。在临向开封进兵前夕召开的重要军事会议上,李自成叫他和刘玉尺参与密议,散会后又单独留下他深谈很久。看见他如此忠于闯王,如此得闯王欢心,慧梅的心中开始感到幸福和骄傲。正像天下无数的贤良妻子一样,她对他尽力做到了温柔体贴,甚至在行军的路上,黄昏扎营以后,还劝说丈夫去金姨太太或孙姨太太的帐中歇宿。袁时中坚决不肯,笑着说道:
“如今我的心中只有你,你拿棍子也别想把我赶到别人帐中。”
从商丘出发以后,为着沿途收集粮草,大军每天只走四五十里。白天行草,慧梅戎装骏马,背负雕弓,腰系宝剑,俨然英俊女将,一如平日。然而每到宿营之后,便有一股神秘力量促使她赶快脱去戎装,洗去征尘,重梳云谷,在吕二婶的帮助下用心打扮,虽然避免艳丽,却是淡雅中掩着红妆。往往,袁时中或去老府议事,或在本营中同刘军师和众将议事,她就坐在红烛下默默等候,时中不回来她不就寝;有一晚,她一直等到三更以后。
尽管袁时中已经得到了李自成的十分宠信,享受了慧梅的出众美貌和纯真爱情,但是丝毫没有改变他脱离闯王的决心。大军一天天向开封走近,而他要实现率部逃走的日子也一天天地临近。
闯、曹大军的主力由宁陵、唯州,经杞县到陈留停下,偏师略向西北,经内黄①,到兰阳西南停下,与到达陈留的主力汇合。小袁营随主力西行,经过睢州时,奉闯王命留下三千步兵纠合百姓扒城。刘玉尺为部署扒城事,在睢州城内停留一天。睢州绅民因上次义军破城后秋毫无犯,所以此次义军经过,全未逃走,城关和四郊安居如常。
①内黄——指内黄镇(河南另有内黄县),在今兰考县东南。
因知道杞县城和通许城都要拆毁,袁时中同刘玉尺商议之后,向闯王请求将拆毁两城的任务交给小袁营,好使大军休息。李自成欣然同意。闯、曹大军在陈留和兰阳一带休息,收割麦子,停了四天。而杞县和通许两城,在第四天也全部拆毁了。这天中午,袁时中应召去陈留县境谒见闯王,向闯王禀报扒城和征集粮草情况。闯王听了,十分满意,特别赏了一千两银子慰劳小袁营将士,并命他将全营开赴朱仙镇西北,离开封城十五里处驻扎。袁时中当即请求:小袁营将士一则连日扒城疲劳,二则尚有上千石粮食散在乡间,不曾归拢,需要在杞县多留一天或两天。李自成点头说:“既然这样,你的小袁营就在杞县停留两天好啦,限定大后天黄昏前,开到开封城外安营扎寨,不可耽搁。”
袁时中起立躬身回答:“谨遵不误!”
他留在闯王的老营吃晚饭,又见了高夫人。高夫人说:
“听说你们小夫妻十分和睦恩爱,我同闯王都很高兴。慧梅不像她慧英姐,在我的身边从来不管事,没操过心,除练兵和打仗外,没有多的心眼儿。我有时说她:‘梅呀,你这样一任天真,不学着操心世事,日后别人将你卖啦、吃啦,你还在鼓里坐着!’她笑着说:‘我永远跟着你和慧英姐,学操什么心呀!’我说:‘傻丫头,你终究要嫁人的!’瞧瞧,果然如今已经出嫁了。幸好你待她好,夫妻相敬如宾,同心保闯王打天下,我不必再为她挂心了。”高夫人边说边笑,眼睛里似有泪光。
袁时中对高夫人说了些慧梅的好话,并说他决不会亏待慧梅,使高夫人更加宽慰。
闯王的大军先走,老营二更开拔。袁时中送走闯王和高夫人以后,才动身驰马奔回杞县。刘玉尺和朱成矩等都在他的老营,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候着他。他先同他们见面,匆匆地说明情况,皆大欢喜。如今他们得到消息,督师丁启睿和总督杨文岳已经在潢川附近会师,等候平贼将军左良玉,然后联兵北来,救援开封。另外,据刘玉尺估计,开封为朝廷所必救,山东、山西、陕西都将有援兵前来。倘若半月后各路援兵齐到,闯、曹屯兵开封坚城之下,同床异梦,腹背受敌,颇难支持。所以他们认为小袁营目前应赶快脱离闯王,方不为迟。刘静逸因一直对玉尺不满,向时中问道:
“军师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话说。只是,我军脱离闯王之后,有何稳着可走?”
袁时中说:“我想第一步先到豫皖交界处静观大势,再作道理。”
刘静逸尖刻地说:“当日有人要将军向闯王求亲,以为绝妙上策。今日我军背叛而去,对太太如何安置?”
袁时中说:“决计将她带走。”
刘静逸又问:“她原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情逾骨肉。她如若不肯背叛闯王,将军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近日对我十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