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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家中无事,姑爷率领将士们攻城去了。高夫人看吕二婶对慧梅这样忠心勤谨,自是欢喜,说:
“我正想命人去叫你来,你就来啦。你今日就跟在我的身边,说说闲话。”
吕二婶明白高夫人的用意,赶快说:“我也想去看看攻城,今日就随着我们姑娘留在夫人的身边伺候了。”
于是高夫人扬扬鞭子,玉花骢首先走动,前后的男女随从和慧梅等一干人提缰催马,一齐向城边奔驰。慧梅仍像往日一样,同慧英紧随在高夫人的马后,这使她不禁回忆起许多次行军往事,有时在心中惘然自思,今后局面不同,夫人再也用不着我替她舍命杀敌了!途中,看见有一二千骑兵正从西南城角外绕过去,远远地扬起一阵沙尘。高夫人用马鞭子指着说:
“这是你们补之大哥派出的骑兵,要到城南和城东两面,防止城里人们越城逃走。”
正说话间,红娘子也带着一群女亲兵追了上来,先在马上向高夫人请安,接着对大家说:“我们快走,听说许多云梯已经靠到城上,这倒是很热闹。”
她们来到离城一里多远的地方,勒住马头。在这里,对攻城的情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左边半里处就是一个主要的大炮阵地,一片硝烟弥漫,时有强烈火光,炮声震耳。西城门楼已被打塌了大半,许多城垛都被打得残缺不全,此刻却是向城内打炮,炮弹响着滚滚雷声飞过城头。另有上千名弓弩手站在城壕外,向着城大射箭。城上守军在箭和炮火的攻势下,不敢抬起头来。
有人禀报高夫人:张鼐就在左边的硝烟笼罩地方点炮。高夫人一时兴发,向红娘子问道:“我们看看去?”红娘子本来想去,却怕高夫人会有危险,正在犹豫,忽然瞟见慧梅向慧英以目示意,露出急不可待的神色,她随即向高夫人笑着回答:
“我也想看看小张爷这手本领,大家一起去吧。”
大家随高夫人到了距离安置大炮的地方大约二十丈外,使被火器营的一个小校挡住,要高夫人不再走近,以免危险。原来当时除由西洋人帮助铸造的大炮之外,一般内地工匠按土法铸的大炮常有炸裂危险。这情形高夫人也很清楚,所以她不再勉强前进,命大家都赶快下马,站在一个略微低洼的地方观看,所有战马都交给几个亲兵牵往后边。幸而城头上只有几尊大炮,有的已经被城外飞去的炮弹打坏,有的炮手或死或逃,高夫人等可以完全不担心城上打炮。惟一使高夫人和大家遗憾的是,张鼐和他的一群炮手完全在弥漫的硝烟中活动,不能看得清楚。高夫人不管小校劝阻,带着大家又向前走了几丈远,遇着一道半人深的大路沟,就在那里停下。在这里,大家才看得略微清楚。慧梅望见了张鼐正在紧张地跑来跑去,有时他下令点炮,有时他亲自点炮,还有时自己参加装药。她看见他的脸孔被硝烟弄得很脏,反而显得两只眼睛比平日更大。她的心十分激动,暗暗叫道:
“天呀,看他多忙,同小兵一个样,还一点儿不怕危险!”
有人告诉张鼐说高夫人在近处观看放炮,但是他没有离开炮架,只大声吩咐说:“大炮都发热啦,快请夫人后退!”在南北不到半里的阵地上架着十尊大炮,有三尊已不管用,其中一尊连炮架也歪倒了。遵照闯王命令,必须连续向城中打炮,尽量给守城军民造成严重的杀伤和恐怖,然后从许多处用云梯同时爬城。此刻将到预定靠云梯爬城的时刻,所以张鼐冒着炮身炸裂的危险,亲自将剩下的七尊大炮轮流点火。又有人告他说红娘子和慧梅也来了,同高夫人来到近处,站在一起观看,离大炮只有十丈远,不肯后退。张或几乎是用忿怒的口气叫道:“请她们赶快后退,此处危险!”随即他一个箭步跳到第五尊铜炮旁边,猛力推开一个因为过分疲劳而动作迟钝的炮手,迅速转动架前轮盘,将炮口略微升高,亲自点着引线,然后迅速向后一跳,再退三步。几个炮手都跟他一起后退数步,注视着引线迅速燃烧。当引线在炮身外着尽时候,张鼐和炮手们习惯地张开嘴巴,将身子一猫,但目光不曾离开炮身。片刻寂静,随即大炮口喷出火光,圆形的铁炮弹飞出,几乎同时,从炮口发出一声巨响,炮身一跳,大地猛烈一震,炮弹的隆隆声从空中响过城头落入城中。随着炮口的火光和炮弹的巨响,炮身迅速地被浓重的黑烟笼罩,并且散布着硫磺气味。张鼐因为站在斜坡上,被震得跌坐地上。他立即跳起,跑近炮身,知道并未炸裂,只是炮架有点倾斜,吩咐炮手们赶快扶好炮架,清扫炮膛后重新装药,便奔往第三尊大炮旁边。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遵照闯王的命令赶快连续点炮,为将士们靠云梯攻城“开路”,至于高夫人、红娘子和慧梅在很近处观看放炮的事,他几乎忘了。
却说张鼐从慧梅出嫁的那天以后,感情上发生过三次变化:起初,他虽然表面上不流露特别难过,实际恨不欲生,所以他只身猎虎,情愿在同猛虎搏斗时被虎咬死。随即他不再有死的念头,但是他深恨宋献策和牛金星等人破坏了他同慧梅的美好姻缘,也嫉妒袁时中不该将慧梅娶走。他认为自己将永远不会忘下慧梅,永远不会有任何姑娘可以在他的心中填补慧梅的位置,暗中发誓永不娶亲,宁可一辈子做个鳏夫。最近几天,他的想法又变了。他知道闯王和高夫人已经决定将慧琼许配给他,只等攻破开封后就要成亲。他一则不能违抗闯王和高夫人的旨意,二则他平日井不讨厌慧琼(虽然并不爱她),没有理由拒绝同慧琼成亲。他认为自己同慧梅的自幼相爱,终成了镜花水月,倒是同素不知心的慧琼成了眷属,这一切完全是命中注定。到了这时,他不再恨宋献策和牛金星等,明白他们是为闯王的大事着想,才怂恿闯王将慧梅嫁给袁时中。他也不再嫉妒袁时中,反而暗中希望时中和慧梅夫妻和睦,白首偕老。他想象着将来如若袁时中在战场陷入敌人包围,闯王命他去救,他一定甘冒危难,不惜流血战死,也要将时中救出。这不是他爱时中,而是他为了慧梅的一生幸福。他还常想,他将要为闯王拼命作战,不断地建立大功,使慧梅听到后心中暗暗高兴。他有时在静夜中梦见慧梅,醒来后久久地回想着模糊的梦中情景,无限惘然。也有时他一乍从梦中惊醒,仿佛慧梅的影子犹在眼前,他向空虚中看不见她,赶快闭上双眼,希望趁着困倦再人睡乡,赓续前梦。然而很快就完全清醒,不但不能继续做梦,连刚才的梦中情景也记不清了。往往在这时他一边思念慧梅,一边可怜慧琼,在心中叹息说:
“慧琼,慧琼,我日后纵然是你的丈夫,可是我的心已经永远给了慧梅啦!”
他照着刚才的办法,将炮口升高,希望这一炮打得更远,打到知府衙门。在他用力转动炮架轮盘将炮口升高时,他忽然感到左腿很疼,才知道刚才跌倒时左腿被一棵小树的干校杈刺伤很重,正在流血。但是他不去管它,瘸着腿走到炮后,推开担任点引线的炮手,要自己亲手点炮。那个炮手拉着他,大声叫道:
“小张爷退后!这尊炮多装了五斤药,让我来点!”
张鼐刚又推开炮手,正要自己点炮,突然左右同时发出巨响,大地猛一跳跃,使他的受伤的左腿站立不稳,跌坐下去。原来第一尊和第七尊大炮几乎是同时点燃,炮弹同时出膛,所以特别震响,连张鼐的耳朵也一时失去了大半听觉。他刚刚从地上站立起来,却见慧梅奔到他的面前,不容分说,从他的手中夺去火绳,同时冷不防将他猛推一下,使他踉跄地倒退一丈开外,几乎站立不稳。他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大声叫道:“慧梅,危险,快将火绳给我!”但慧梅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引线点着,向后倒退几步,张开嘴,捂紧耳朵,注目铜炮。张鼐又说:“危险,慧梅快跑!”慧梅故意用身子遮住张鼐,心中说:“炸死拉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慧梅的几个女兵追赶过来,慧琼也追赶过来。她们都对慧梅说:“夫人命你后退!”慧梅没有后退,似乎没有听见。张鼐的耳朵仍然失灵,但他明白女兵们和慧琼是来叫慧梅离开这里,他推慧梅一下,又一次大声说:“慧梅快跑,危险!”慧梅又一次用身子遮住他,在心中激动地说:“要炸,我同你死在一起!”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来得及再劝她走,大炮突然随着爆发的火光响了。
知道大炮没有出事,慧梅突然放了心,也突然完全恢复了理智。她向张鼐的被硝烟弄得又黑又脏的脸孔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扭头便走,迅速回到高夫人和红娘子面前。她的几个女亲兵和慧琼也跟着回来。
由于慧梅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张鼐愣了片刻,才走去摸摸十分烫手的炮身,决定去点已经装好药的第四尊大炮。但就在这时,一名小头目奔到他面前禀报:
“禀小张爷,总哨刘爷挥了蓝旗,命我们停止打炮。”这个小头目又兴奋地加了一句:“马上就要靠云梯爬城啦!往里灌啦!”
攻城的战鼓响了。起初是一处,随即是许多处,战鼓响声震耳。在战鼓声中,等候在干涸城壕中的几十架云梯突然离开城壕,被抬着向城墙根奔去。每个云梯有八个人抬着,后边跟随二三十人。另外有几千弓弩手站在城壕边上,对着城头放箭,使守城军民一露头就遭死伤。还有上万人马立在弓弩手的后边,呐喊助威,震慑敌胆。
李自成立马西城壕外的一个高处,曹操在他左边,宋献策立马右边,其余许多文武要员簇拥背后。刘宗敏立马在他们的前边两三丈处,用红蓝两色小旗指挥攻城。西关一带有数千步、骑兵列队等候,只等城门打开,他们分路超越过城壕(吊桥已毁),奔进西门。其他城门外边,也有差不多的部署。
当云梯快抬到城根时,刘宗敏在马上挥动蓝旗。城壕边的弓弩手望见蓝旗,立即停射,以免自己的弟兄被流矢误伤。就在停止射箭的片刻中,几十架云梯同时靠上了城墙。义军的灌手们奋勇地向梯上爬去。但是因为炮火和弓弩暂时停射,城上的守军又站出来,拼死抵抗。其中有人从城上扔下“万人敌”,一声巨响,城下的义军也被炸死了几个,有的被烧伤。但义军毫不退缩,仍然勇敢地往云梯上爬去。在一架云梯上,有一个义军穿着红色绵甲,一面爬,一面喊着:“灌哪!灌哪!灌进去了!”刚刚爬上城头,就有一个官军跳起来,挥刀向他砍去。他用刀格开了这一刀,但冷不防又一个官军一矛向他刺来,把他刺伤。他手一松,从云梯上摔了下去,死在城下。原先在他后面的那个义军,又继续向上爬去,还未爬上城头,旁边一架云梯上的人却已经上了城,正在大喊:“上城喽!上城喽!”一瞬间,许多云梯都有人上了城头,大家喊着:“杀呀!杀呀!已经上城喽!”城上秩序大乱,一片惊慌,奔跑逃命,但也有一些官军在继续顽抗。义军越上越多,经过短时间的混战,城头很快就被义军占领。又过了片刻,便见西门大开,义军人马冲进城去。等候在西关的李过一面用宝剑指挥,一面也随着人马冲进城去。城里大街上一片恐怖的奔跑和呼叫声:
“贼人进城啦!逃命啊!逃命啊!……”
一会儿,城外的义军都已冲进城去,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