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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梅同兰芝回到高夫人面前辞行,并说她要去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高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出了阁的姑娘,将她送出大门,嘱咐她早回袁姑爷驻地,望着她同一群女亲兵骑马快走下河滩,才回上房。
在健妇营同姐妹们见面之后,大家都纷纷向她贺喜,但人人都看出她的心中有苦,很留恋健妇营。因为太阳已经偏西,她在健妇营不能久停。临离开时,她对头目们嘱咐一些关于如何练兵的话,不要大家远送,只叫慧琼单独送她到小河边。
她在三天前同张鼐相遇的地方停住,让亲兵们离开她稍远一点,然后同慧琼下马,立在桃花树下。对慧琼说:
“前几天我们还在这儿站过,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鬓上,如今可不是像一场梦!”
慧琼不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没有做声,等待她再往下说。可是她好长一阵没有再说话,许多新旧往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三天前同张鼐在此小立闲话的情景,犹在眼前,她不曾忘记他们当时相对无言的幸福和发窘,窘得她呼吸很不自然,心头紧张跳动。她还记起来,她在商洛山中了毒箭后张鼐如何去看她,第二次攻打开封时,她误听说张鼐受重伤时心中如何害怕和难过,如何飞马奔往张鼐驻地看他。……慧琼等不到慧梅说话,只好问道:
“梅姐,健妇营的事,你还有啥话嘱咐?”
慧梅如梦乍醒,惘然一笑,说:“有邢大姐和红霞姐在健妇营,你照她们的话做事,我没有什么嘱咐了。”
慧琼说:“你刚才要我单独送你到河边来,好像有什么体己话儿要对我说,难道不是?”
慧梅又微微一笑,揽住慧琼的肩膀,小声说:“慧琼,我告诉你一件小事,你肯听话么?”
“什么小事,梅姐?”
“年年端阳节,我都给张鼐哥做一个香布袋儿,也给双喜哥做过两次,可不是年年都由我做。今年我给张鼐哥做的香布袋儿才做了一半,如今我突然走啦,再也做不完啦。你也会绣花儿,心灵手巧,给张鼐哥做一个好不好?”
慧琼想了一下,说:“你已经做了一半,让我接着做成,岂不省事?”
“不,你要另做。”
“何必另做?”
慧梅不想说明,但终于说道:“我已经做了一半他知道,也看见过。你重新做一个,免得他看见我的针线……”
“噢,我明白了!可是他肯要我做的么?”
“他会要的,一定会要的。”
慧琼没有做声,担心张鼐忘不下慧梅,别人做的香布袋儿他不肯带在身上。慧梅很深情地向慧琼看了一眼,依依惜别地低声说:“慧琼,我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袁时中和慧梅启程。临走时,他们向闯王夫妇(高夫人是五更赶来行辕的)辞行,向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和宋献策等辞行,向曹操和吉挂辞行。高夫人同慧梅不免有惜别之情,在萧萧的马声中含泪分手。
在慧梅动身之前,她有三匹马都备上鞍子,只是肚带都在松着,由马夫牵到她的面前,问她要骑哪一匹。第三匹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骑,张鼐作为陪送礼物赠给她的那匹白马,袁时中作为聘礼的一部分送给她的甘草黄。慧梅好似早已拿定主意,随口吩咐:“骑白马,将肚带扣紧!”
吕二嫂赶快走到她的身边,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姑娘,袁姑爷刚才嘱咐我们:请你骑甘草黄。这是他给你的骏马,不骑,他心中会有疙瘩。”
慧梅口气坚决地说:“白马是我的娘家人送我的,我不能一出嫁就忘记娘家人!”
吕二嫂不敢多说话,挥手使马夫将另外两匹马牵住亲兵队列的后边。慧梅上马之后,正要扬鞭启程,袁时中策马来到,满面春风地对她笑着问:
“甘草黄是难得的好马,又稳又快,你怎么不骑它呀?”
慧梅说:“这白马我骑惯了。”
袁又问:“你试试甘草黄不行么?”
慧梅说:“以后试吧。”随即启程了。
结婚三四天来,袁时中已经明白慧梅是个难以对付的妻子。尽管他们已经成了夫妻,同床共枕,但是他很难看见她的笑容。袁时中暗暗地想,慧梅在他的面前过于庄重,也许是她自以为是闯王的养女,身份高贵,瞧不起他这个土字头的义军首领,也许是她刚出嫁还有点害羞,过几天就会随和了。还有一件使他感到慧梅难对付的事,是自从结婚的第二天,慧梅自作主张:他们夫妻的临时公馆全由她陪嫁来的女兵守卫,陪嫁来的两百男骑兵和几十名管理辎重、骡、马等杂务人员都在临时公馆左右的院落驻扎,竟不许他自己的亲兵和将士们留驻在他的公馆大院之内,也不许他的亲兵们禀报事情时随便进入他们的房内,除非紧急事,只能由她的女亲兵转报。袁时中虽然很受慧梅周围男女亲兵的尊重,但是每次回到睡觉的地方便像走进陌生的兵营,常常心上不安。但是她坚持如此,他只好听从。慧梅的容貌俊俏,弓马娴熟,识文断字,又加上是李闯王的养女,高夫人的心腹人儿,这一切条件都使袁时中十分爱她,不愿拂她的意。但今天慧梅拒绝一试甘草黄,使他的心中有点生气。事儿虽小,却将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伤。为着在新婚期间,他没有当着周围众多女兵说一句责备她的粗话,只能流露一丝微微苦笑,但是在心中却忍不住骂道:
“妈的,你嫁鸡随鸡,嫁给我就是我的老婆。常言道‘出嫁从夫’,你连丈夫话也不听,在老子面前撤的什么清!”
袁时中和慧梅带的全是骑兵,一路上夜宿晓行,第三天黄昏时候,到了陈州境内。小袁营全体人马已经在两天前到了陈州附近等候。袁时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要在老营中大摆宴席,请众将领来吃喜酒。
老营总管为他和慧梅准备的住处是一座乡绅宅子,房屋宽大,栋字相连,主宅与偏院有一百多间房子。慧梅和袁时中住在上房,二门外的花厅作为袁时中与众将领议事的地方,主宅各处尽驻女兵,东西偏院尽驻男兵,大门和后门由她的男兵守卫,男兵不奉呼唤不许随便进人二门以内。如今袁时中对此已稍觉习惯,好在他看出来慧梅的左右人服侍他十分尽心,而吕二嫂更是在饮食起居上事事体贴周到,极其难得。他看见慧梅的男女兵纪律森严,不论行军和宿营都是部伍整肃,不像他的小袁营经常是乱嚷嚷的。有一次,他在夜间同军师刘玉尺等议事之后,笑着说:“如今我们小袁营中来了个小闯营。我身率小袁营,住在小闯营。”大家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袁时中因为出外十余日,回来后同重要头目们都见了面,听刘静逸和几个重要头目禀报了军中情况,他也向他们详谈了如何谒见闯王,如何与闯王养女成亲,以及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和军容等等。吃晚饭时候,他命一个亲兵去夫人住处禀报: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辕,晚饭后还要商议军事,不一定能回去,请不要等他,并说他的两个姨太太孙氏和金氏在晚饭后来拜见夫人。
慧梅听了这些话以后,只轻轻地点点头,没有作任何别的表情,随即吩咐摆晚饭,还要吕二嫂和她的十几个女亲兵,还有慧剑和十几个女兵头目,都来同她一道吃晚饭,大家姐妹热闹一下。
在闯王军中,一向提倡将士们同甘苦,上下间亲如家人。近来虽然李自成的行辕中有点改变,弟兄们不再同闯王坐在一起,一边蹲在地上吃饭,一边谈笑。但是行辕将领们还是随便同闯王坐在一起,至于在健妇营中,一直保持着闯王军中的好传统,尽管营规整肃,但没事时大家都以姐妹相看。近几天袁时中常同慧梅一同吃饭,大家都回避,只留下吕二嫂站在一旁伺候。现在一听说袁时中不回来,谁都巴不得跑来同慧梅一起吃饭。慧剑天真的笑着说:
“唉,梅姐,我说句心里话,请你别生气:要是袁姑爷常常不回来同你一起吃饭就好啦!”
吕二嫂说:“瞎说,你又不能代替袁姑爷!”
姑娘们因为慧梅不拿健妇营副首领的架子,如今趁袁时中不在,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十分自由、快活。晚饭未毕,忽报孙氏和金氏到了。
晚饭前,慧梅听说袁时中今夜不一定回来,不让等他,尽管她当时没有表情,心中却很不愉快。她知道官宦富豪,一个人都有几个小老婆,义军中像张献忠和罗汝才也都是女人成群。上行下效,西营和曹营每个将领也都有几个小老婆。这样事情,在慧梅出嫁之前,都与她毫不相干。她曾经暗想过日后会同张鼐成亲,但没有想过张鼐将来纳妾的事。一嫁给袁时中,因知道他已经有两个小老婆,这问题有时不能不暗索心头。当听说他今晚不回,她心中当下明白:他是借故与众首领商议军事,与他的那个姓金的小老婆小别之后赶快欢度一夜。作为正室夫人,她不肯在众姐妹前流露她对此事的“小器”,但别是一种滋味的痛苦却在心头上摆脱不掉,想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见这样的事!”就在同众姐妹说笑时候,她也不曾将此事忘下。
她望着吕二嫂说:“让两位姨太太到东厢房等候片刻。”
众姐妹因知袁时中的两位小老婆来拜见慧梅,都赶快将饭吃完。慧梅却故意慢吞吞地,边吃边同别人说话。关于袁时中的这两个妾,一方面袁时中有时同她谈到她们,另一方面她也暗嘱吕二嫂在路上替她打听,所以她已经大致清楚。她知道姓孙的出身庄户人家,为人老实,已经来了两年;姓金的是大家丫环出身,才来一年半,能说会道,颇有心计,几乎是专了时中的宠,将那位姓孙的压得可怜。她早已打定主意,一见面就得杀一杀金的气焰,所以她故意不急于请她们进来相见。
慧梅吃毕晚饭,又同慧剑等健妇营头目谈了几句话,然后大家散去,独留下四个女亲兵和吕二嫂在身边。她使个眼色,命女兵们分立两旁,然后轻声对吕二嫂说:
“请两位姨太大进来!”
孙氏和金氏进来时候,慧梅面带微笑,起身相迎,但神态庄重,并无热情。金氏自恃尚有姿色,一向得宠,无端被放在东厢房等候多时,心中已很不快,曾打算进来见面时,对慧梅说几句表面奉承而内心含辣带醋的话,让慧梅以后不要拿太太架子,不把她看在眼里。当时她忍不住向孙氏微露此意,孙氏害怕她会碰到硬钉子,悄悄劝阻说:
“你别那样,弄得往后不能和睦相处。说到天边,她尽管才来,毕竟她是正,咱们是偏;她是大,咱们是小。自古圣人制礼,嫡庶分明。何况她还是李闯王的义女,闯王拿她同千金小姐一样嫁出来。她如果不给面子,你不是自讨没趣?”
金氏将嘴一撇,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我偏不受别人的窝囊气!她不过是高夫人身边一个肯卖命的丫头,临出嫁收为义女,有什么了不起?该比我高贵多少?我猜到她今晚这样冷待咱们,是想树一树下马威,高抬她的身价。哼,我偏不买账!要是有谁想找个人头示众,我偏要伸直脖颈探进铡口看一看。我并不比她少鼻子,缺眼睛,也不是天生的窝囊废,别指望我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息事宁人,从今后把热被窝全让给她,甘心被打进冷宫!”
借着烛光,慧梅一眼就看出来,走在右边的青年女子是一个相貌忠厚的人,猜出来她是孙氏,同时看出来,左边的金氏就不是老实货。她没有阻止她们磕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