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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先生吃了大苦,真正是南朝的一大忠臣。先生纵然不肯进食,难道连水也不喝一口么?”
洪承畴断定虏酋已对他无计可施,只好使用美人计。他觉得可笑,干脆闭起了眼睛。过了一阵,洪承畴听见两个满洲女子轻轻地走了,才把眼睛睁开。盆中的木炭已经着起来,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的心上还留有她们的影子,那种有礼貌的说话态度和温柔的眼神使他的心头上感到了一股暖意。自从被俘以来,那些看守他的清兵,有时态度无礼,有时纵然不敢过分无礼,但也使他起厌恶之感。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了不使他感到厌恶的人。他知道清宫中没有宫女,只有宫婢,猜想她们定然是虏酋派来的宫婢,但仔细一想,又不像是用美人计诱他复食。这两个女子并没有劝他复食,只是简单地劝他饮水,也不多劝,而且丝毫没有在他的面前露出故意的媚态。他心中暗问:
“这是什么意思?下边还有什么文章?”
他虽然猜不透敌人的用意,却断定必有新的文章要做。想着自己已经衰弱不堪,再撑一二日便可完成千秋大节,决不能堕入敌人诡计,在心中冷笑说:
“哼,你有千条计,我有一宗旨,惟有绝食到底而已!”
为着不使自己中了敌人的美人计,他拿定主意:倘再有女人进来,他便破口谩骂,叫她们立刻滚出屋子。
忽然,房门口脚步响动,他看见刚才那个身材稍矮而面孔特别白嫩的宫婢掀开门帘,带一个美丽的满洲少妇进来,后边跟随着刚才那个身材稍高的苗条宫婢,捧着一把不大的暖壶。洪承畴本来准备辱骂的话竟没有出口;想闭起眼睛,置之不理,但是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注视着在面前出现的事情,特别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要看看进来的满洲少妇。虽然这进来的少妇也是宫婢打扮,却带着一种高贵神气,并不向他行屈膝礼,直接脚步轻盈地走到他的炕前,用不很纯熟的汉语说道:
“先生为明国大臣,不幸兵败被俘,立意为明国皇上尽忠,绝食而死,令我十分钦敬,特意送来温开水一壶,请先生喝了,减少口干之苦。”她亲手接过暖壶,送到洪的面前,又说:“这温开水不能救先生的命,只能略减临死前的痛苦,请赶快喝下去吧。”
洪承畴坚决不理,闭起双眼。房间里片刻寂静。一股名贵脂粉的异香和女人身上散出的温馨气息扑人他的鼻孔,一直沁人心肺。他心中奇怪:“她不像宫婢。她是谁?”随即告诫自己:“不要理她!不要堕入虏酋诡计!”忽然他又听见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问道:
“先生不是要做南朝的忠臣么?”
洪承畴不说话,也不睁眼。那富有魅力的声音又说:
“我愿意帮助先生成为南朝忠烈之臣,所以特来劝先生饮水数口,神智稍清,以便死前做你应做的事。先生为何如此不懂事呀?”
洪承畴睁开双眼,原想用怒目斥骂她快滚出去,不料当他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并且望见她的眼神和嘴角含着高贵、温柔、又略带轻视的笑意时,他的心中一动,眼睛中的怒气突然全消,不自觉换成了温和神色。这位满洲女子接着说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你为南朝尽节的时刻就到。倘不投降,必然饿死,或是被杀,决不能再活下去。你是进士出身,又是大臣,不应该在糊涂中死去。我劝你喝几口水,方好振作精神,趁现在留下绝命诗或几句什么话,使明国朝野和后世都知道你是如何为国尽节。说不定还有重要的事儿在等待着你,需要你坚强起来。快喝水吧,先生!”
洪承畴迟疑一下,伸出苍白的、衰弱的、微微打颤的双手,接着暖壶,喝了一口,咽下喉咙,立时感到无比舒服。他又喝了一口,忽然一怔,想吐出,但确实口渴,喉干似火,十分难过,终于咽下,然后将壶推出。满洲女子并不接壶,微笑问道:
“先生为何不再饮了?”
洪承畴简单地说:“这里有人参滋味。我不要活!”
满洲女子嫣然一笑,在洪的眼睛中是庄重中兼有妩媚。他不愿堕入计中,回避了她的眼睛,等待她接住暖壶。她并不接壶,反而退后半步,说道:
“这确是参汤,请先生多饮数口,好为南朝尽节。听说憨王陛下今日晚上或明日就要见你。倘若先生执意不降,必然被杀。你到了憨王陛下面前,如果十分衰弱无力,别人不说你是绝食将死,反而说你是胆小怕死,瘫软如泥,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倘若喝了参汤,有了精力,就可以在憨王面前慷慨陈辞,劝两国罢兵修好,也是你替南朝做了好事,尽了忠心。听说南朝议和使者一行九十九人携带敕书,几天内就会来到盛京。你家皇上如不万分焦急,岂肯这样郑重其事?再说,倘若你不肯投降被杀,临死时没有一把精力,如何能步往刑场,从容就义?”停一停,她看出洪承畴对她的话并无拒绝之意,接着催促说:“喝吧,莫再迟疑!”
洪承畴好像即将慷慨赴义,将人参汤一饮而尽,还了暖壶,仰靠壁上,闭了眼睛,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倘见老憨,惟求一死!”
他听见三个满洲女子开始离开他的房间,不禁将眼睛偷偷地睁开一线缝儿,望一望她们的背影。等她们完全走出以后,他才将眼睛完全睁开,觉得炕前似乎仍留下脂粉的余香未散。他心中十分纳罕,如在梦中,向自己问道:
“这一位丽人是谁?”
他感到确实有了精神,想着应该趁此刻写一首绝命诗题在墙上,免得被老憨一叫,跟着被杀,在仓淬间要留下几行字就来不及了。但是他下炕以后,心绪很乱,打算写的五言八句绝命诗只想了开头三句便不能继续静心再想。在椅子上坐了一阵,他又回到炕上,胡思乱想,直到想得疲倦时朦眬入睡。
直到下午很晚时候,没有人再来看他,好像敌人们都将他遗忘了。自从被俘以来,他总是等待着速死,总是闭目不看敌人,或以冷眼相看。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他的心中竟产生寂寞之感。到了申牌时候,他心中所称赞的那个“丽人”又带着上午来的两个宫婢飘然而至。他用温和的眼光望着,分明给他的心头上带来了一丝温暖。但是他没有忘记他自己是天朝大臣,即将为国尽节,所以脸上保持着冷漠神色。那位神态尊贵的满洲少妇从宫婢手中接过暖壶,递到洪承畴的面前,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说道:
“先生或生或死,明日即见分晓,请再饮几口参汤。”
洪承畴一言不发,捧过暖壶,将参汤一饮而尽。满洲少妇感到满意,用眼色命身边的一个官婢接住暖壶。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嘲讽的味道,但是她的神态是庄重的、含蓄的,丝毫没有刺伤洪承畴的自尊心。她问道:
“憨王陛下实在不愿先生死去。先生有话要对我说么?”
洪承畴回答说:“别无他言,惟等一死。”
她微笑点头,说:“也好。这倒是忠臣的话。”随即又说:“先生既然神志已清,我以后不再来了。”从今晚起,将从汉军旗中来一个奴才服侍你,直到你为南朝慷慨尽节为止。”
洪承畴问道:“你是何人?”
满洲女子冷淡地回答:“你不必多问,这对你没有好处。”
望着这个神气高贵的女子同两个宫婢走后,洪承畴越发觉得奇怪。过了一阵,他想着这个女子可能是宫中女官,又想着自己可能不会被杀,所以老憨命这三个宫中女子两次送来参汤救他。但是明天见了老憨,他决不屈膝投降,以后的事情如何?他越想越感到前途茫然,捉摸不定。他经此一度绝食,由三个女子送来参汤救命,希望活下去的念头忽然兴起,但又不能不想着为大臣的千秋名节,皇上知遇之恩,以及老母和家人今后情况。他左思右想,心乱如麻,不觉长叹。过了一阵,他感到精神疲倦,闭起眼睛养神。刚刚闭起眼睛,便想起劝他喝参汤的“丽人”。他记起来她的睛如点漆、流盼生光的双目,自从督师出关以来,他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他记起来当她向他的面前送暖壶时,他用半闭的眼睛偷看到她的藏在袖中的一个手腕,皮肤白嫩,戴着一只镂花精致、嵌着几颗特大珍珠的赤金镯子。他想着满洲女子不缠足,像刚才这个“丽人”,步态轻盈中带着矫健,不像近世汉族美人往往是弱不禁风,于是不觉想起曹子建形容洛神的有名诗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正在离开死节的重大问题,为这个“丽人”留下的印象游心胡想,忽闻门帘响动,随即看见一个姣好的面孔一闪,又隐在帘外。门外有一阵细语,然后有一个满洲仆人装束的青年进来。
进来的青年仆人不过十八九岁,身材苗条,带有女性的温柔和腼腆表情。他走到洪承畴的炕前跪下,磕了一个头,起来后垂手恭立,躬身轻叫一声“老爷!”说的是北方普通话,略带苏州口音,也有山东腔调。洪承畴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是唱戏的?”
“是的,老爷。”
“你原来在何处唱戏?”
“小人九岁时候,济南德王府派人到苏州采买一班男孩和一班女孩到王府学戏,小人就到了德王府中。大兵①破济南,小人被掳来盛京,拨在汉军旗固山额真府中。因为戏班子散了,北人也不懂昆曲,没有再唱戏了。”
①大兵一指清兵。清兵于崇祯十一年十月第三次人长城南侵,深入畿辅、山东,于次年正月破济南,掳德王。
洪承畴又将他打量片刻,看见他确实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眼角虽然含笑,却分明带有轻愁。又仔细看他脸颊白里透红,皮肤细嫩,不由得想起来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中的玉儿。他又问:“你是唱小旦的?”
“是,老爷。老爷的眼力真准!”
“你来此何事?”
“这里朝中大人要从汉人中挑选一个能够服侍老爷的奴才,就把小人派来了。”
洪承畴叹息说:“我是即将就义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不在人间,用不着仆人了。”
“话不能那样说死。倘若老爷一时不被杀害,日常生活总得有仆人照料。况且老爷是大明朝的大臣,纵然明日尽节,在尽节前也得有奴仆照料才行。像大人这样蓬头垢面,也不是南朝大臣体统。大人不梳头,恐怕虱子、虮子长了不少。奴才先替大人将头发梳一梳如何?”
洪承畴的头皮早已痒得难耐,想了一下,说:“梳一梳也好。倘若明日能得一死,我还要整冠南向,拜辞吾君。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姓白,名叫如玉。”
洪承畴“啊”了一声,心上起一阵怅惘之感。
如玉出去片刻,取来一个盒子,内装梳洗用具。他替洪承畴取掉幞头、网巾,打开发髻,梳了又蓖,蓖下来许多雪皮、虱子、虮子。每蓖一下,都使洪承畴产生快感。他心中暗想:倘若不死,长留敌国,如张春那样,消磨余年,未尝不可。但是他忽然在心中说:
“我是大明朝廷重臣,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与张春不同。明日见了虏酋,惟死而已,不当更有他想。”
如玉替他蓖过头以后,又取来一盆温水,侍候他洗净脸和脖颈上的积垢。一种清爽之感,登时透人心脾。如玉又出去替他取来几件于净的贴身衣服和一件半旧蓝绸罩袍,全是明朝式样的圆领宽袖,对他说:
“请老爷换换内衣,也将这件罩袍换了。这件罩袍实在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