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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几位大将争执的时候,闯王已经考虑停当,认为采纳夫人的分兵办法比较妥当。等桂英的话一说完,他立刻站立起来,毅然说:
“我已经想好了,决定分作两路。众将听令!”
众将一齐起立,听闯王发令。闯王命令第一队由高桂英率领,刘芳亮开路,高一功居中,率领中军与孩儿兵余部保护老营,袁宗第从前军分出来,率领二百个较强的将士断后。这一路从东南角杀出之后,转往商洛山中与第二队会合。第二队由他同刘宗敏居中指挥,李过与郝摇旗在前开路,田见秀断后,从西南角杀出,转往商洛山中,他又下令:凡是能够骑马的重伤号都带走,一部分实在不能骑马的只好留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用沉重的低声说,“可是把他们驮在马上也是死,不如把他们留下来,少受些罪。”
听了这几句话,有几个大将把头低了下去。高夫人心中一酸,眼眶里浮出泪花。李自成继续说:
“至于‘闯’字大旗,突围时不用打,卷起来随我一道,这事儿不必争啦。今夜突围出去,假若咱们的人马给打得五零四散,那就各自找地方潜藏起来,然后想办法互通声气,慢慢往一起会合。陕西一带的官军要开往北京勤工,这局面要不了几天就会缓和,虽说敬轩①和曹操投降了,可是我想,他们决不会真心投降,朝廷也决不会放心他们。我断定敬轩迟早还要起义,与其他晚起义,不如他早起义,所以我刚才对敌将说了敬轩决非真降的话,不过想要朝廷逼敬轩早点儿动手。只要过了目前一时,敬轩不动手,咱们也会重新大干;敬轩动手,官军顾东不能顾西,咱们更要大干。这一仗,只要保住高闯王留下的大旗不倒,咱们就算打赢了。”
①敬轩——张献忠的表字。
郝摇旗心中恍然,笑着说:“怪道你刚才对敌将说那个话,我以为你是恨张献忠投降,故意替他上烂药,原来也是一计!”
自成也微微一笑,随即挥手使周围的亲兵和牌刀手全都退下,收敛了脸上笑容,对大将们说:
“打仗的事情是没有准儿的,也不能不往最坏的地方想。万一我不幸在突围的时候阵亡,你们就推捷轩做闯王。万一捷轩也不幸阵亡,你们就另外推举一个闯王。总之,一定要使“闯”字大旗不倒下去,不推倒明朝的江山永不罢休。现在已有二更天气,大家速去准备,听我的命令出发。”
高夫人向闯王要求说:“且慢,请你把‘闯’字大旗交给我们第一队,引诱官军。”
闯王说:“今夜两队人马都要僵旗息鼓,‘闯’字旗不用打了。”他转向刘芳亮说:“明远,你同一功保护老营,这担子很重,务必多加小心。”
“闯王放心。我人在老营也在。”
众将走出树林以后,田见秀又折转回来,小声对自成说:“闯王,今天突围,确实不同往常。我想,还是让夫人随着我们,老营由一功率领就可以了。”
自成低声说:“玉峰,让她仍率领老营吧。她一向率领老营,在突围时仍旧率领老营,责无旁贷。将士眷属都在老营,她怎能独自离开?再说,自从起义以来,她一直跟着我南杀北战,虽然武艺不精,在女流中也算是有胆有识。有她在老营,遇到危难之时,如何随机应变,她也可以替众将出个计谋,做个决断。吉人自有天相,让她去吧。”
高夫人接着说:“田哥不必挂心我这边,你们大家保着自成杀出重围,留得大旗不倒,日后就有指望。至于我,有一功他们跟着,一定能冲得出去。”
田见秀望望闯王夫妇,不再说什么,迟疑一下,只好转身走了。闯王夫妇身边,除几个男女亲兵外,只有双喜和张鼐这两员小将跟着。闯王叹口气,望着高桂英说:
“老营跟着你一起突围,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一功同明远都太年轻,勇则有余,谋则不足;老袁更是个火爆性子。第一队能不能冲杀出去,就要靠你自己的胆气和智谋了。平日你没有离开过我,从今晚出发之后,你的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自成。遇到危急关头,你千万要沉着镇定。你沉着,你身边的将士们也就沉着了。也只有临事沉着,你才能想出办法来化险为夷。”
高桂英觉得心中阵阵酸痛,但竭力保持镇定,匆匆地说:“你不用挂心我,遇到危险时我自然会随机应变。好在一功他们平日都很听从我的话。只要大家齐心,总可化险为夷。千言万语,我对你只嘱咐一句话:千万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
她的感情激动,不再说下去,闯王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嘱咐她,但又不知嘱咐什么好。正在这时,他们的独生女兰芝从附近的一个火堆边睡醒了,由一个亲兵带来。她看见父母和双喜哥的神气,恍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走到母亲身边,把脸孔埋在母亲的怀里抽咽起来。又过了片刻,桂英望着自成,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树林里有两声凄惨的叫喊:“夫人救命!夫人救命!”随即有三四个妇女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高夫人大惊,拔剑在手,大声问:
“什么事?”
跑在前边的一个妇女喘着气说:“夫人快救命,将士们要先杀自己的老婆孩子哩!”
高夫人还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只见郝摇旗的女人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抱着一个包袱,从另一个方向逃了过来。但离高夫人还有几丈远,她忽然变了主意,迟疑一下,回头跪在地上,颤声哭着说:
“摇旗,你杀吧,你快杀了俺母子们吧。杀了俺们你就无牵无挂,一心一意保闯王杀出重围。你日后保闯王得了天下,请你念起咱们是结发夫妻,念起我这几年随着你吃了千辛万苦,逢到清明,到野地里给我烧化几张纸钱。你快杀吧!快杀吧!”
这女人横下心,不再害怕,直起脖子跪在地上等丈夫来杀。两个孩子见母亲这样,也都不怎么哭泣,也不逃走,跪在母亲身边等死。郝摇旗大踏步追到面前,举起剑就要往下砍,只听高夫人厉声喝道:
“住手!不许杀害眷属!”
郝摇旗的剑没有砍下来,但是他还不死心,那剑还在高举着,不肯放下。高夫人向前走了几步,神色严峻地问道:
“摇旗,你疯了?你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老婆孩子?”
郝摇旗到这时才手腕一软,把剑放下来。他哼了一声,对高夫人说:
“我杀了他们免得累赘,也免得落人敌手,活着受辱。”
“既然把眷属交给我,用不着你操心!咱们义军的眷属随着丈夫起义,几年来出生入死,什么苦都吃过,也见过些大阵仗。女人们平时替你们男人家抚儿育女,打仗时替你们裹伤敷药,遇紧急时都会拿着兵器同敌拼命,为什么今晚一说誓死突围就先杀自己的老婆孩子?如果我带着他们冲不出去,临时在马上自尽不迟,决不会落入敌手,用不着你们未出师先动手杀死自己的亲人!”
这几句话说得郝摇旗低头无言,扭头便走。还有两个追眷属上来的将士也赶快走了。摇旗走出几丈远,他的女人忽然跳起来,追上去,把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扯断针线。摇旗没回头,走下山去。高夫人对眷属们说:
“老营的人马在这东南边山脚下站队,你们快牵着自己的马匹去吧。”
眷属们走后,高夫人叹口气,望着闯王说:“刚才,也不知有几家眷属被杀!”
“大概死的不多。你同摇旗说话时我已经派亲兵去传知全营,不许伤害一个眷属。”
这是高夫人几年来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她很明白,倘若不是将士们认为处境万分危险,抱定必死决心,是不会下此毒手的,于是她的热泪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自成也很激动,但是他没有工夫多想这些事,望着桂英说:
“但愿得你能够率领老营平安冲出,同我在商洛山中见面。倘若万一冲不出去,下一步怎样办,你临时自己决定。”
高夫人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倘若万一落入陷阱,杀不出去,我就拔剑自尽,也叫女儿随我自尽,决不受辱,更莫说叫敌人献俘北京!”
闯王转向身边的两员小将说:“双喜,你留在老营,保护你妈妈突围。小鼐子,你也留下。”
高夫人连忙说:“不,老营不需要多的人,叫他们跟着你吧。”
“叫他们在你身旁,缓急有点用处。”
“不,不!我身边用不着他们!”
双喜望望义父,又望望养母:“妈!我同小鼐子到底跟谁一道?”
“跟你爸爸一道!”高夫人用命令口气回答说:“闯王,你把他们两个带去吧。马上就要出发了,你也该去看看将士们准备得如何,不要为这点小事儿耽误时间!”
“唉,随你!”闯王心中刺疼,转身走了。
双喜和张鼐依依不舍地望望高夫人,转过身,正要随闯王离开树林,被高夫人叫住了。高夫人含着泪注视着双喜的大眼睛,哽咽地说:
“双喜,你原是一个孤儿,一家人有的死于官兵,有的死于天灾。从九岁上被闯王收为义子,如今你已经十七岁,成了一员武艺出众的小将。你虽是养子,可是他待你恩同骨肉。今夜突围,不同寻常。你要与爸爸战马相随,常在他的身边,不可疏忽。”
双喜噙着眼泪说:“妈,你不用嘱咐,我决不离开爸爸一步。”
高夫人转向张鼐说:“小鼐子,你在名分上虽不是闯王养子,可是多年来是我同闯王把你教育成人,同双喜一般看待,所以人们也常常看你是闯上义子。你哥哥张鼎也是跟着闯王的,不幸在三年前给官军杀死,从那时起你也成了个没有亲人的孤儿,闯王对你更加疼爱。如今你双喜哥一只胳膊中了箭伤,只能当半个人用。闯王每次遇到危险关头,总是身先士卒,独当大敌,今晚我对他很不放心。你要时时刻刻不离他的左右,小心在意!”
张鼐平时就在心中暗自盘算,如果闯王遇到危险,他甘愿舍掉自己十个性命也不许敌人伤害闯王。可是当着高夫人的面,又听着她如此嘱咐,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把头一低,热泪几乎要滚了出来。高夫人把双喜重新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他的挂了彩的胳膊,然后抬起右手来放在张鼐的肩膀上抚摩着,轻轻地拍了几下,两行热泪在月光下簌簌地滚了下来。过了片刻,她低声催促说:
“你们快去吧,在商洛山中等我!”
两位小将不敢抬起头来看她,赶快一转身,含着慷慨的情绪和激动的眼泪走了。高夫人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被树木遮住以后才转回头来,对身边的两个女兵说:
“今夜我们要血战突围。万一突围不成,我们只可血战而死,不可落人敌手,遭受侮辱。你们准备好了么?”
两个女兵齐声回答:“准备好了。”
高一功匆匆来到高夫人的面前,告她说,第一队已经准备就绪,人马都已经在山脚下排好队了。高夫人用袖头拭去眼泪,冷静地问:
“你禀过闯王么?”
“禀过了。他说第一队可以动身了。”
“那就上马出发!”高夫人吩咐说,立刻带着女儿和男女亲兵们向树林边拴着一群战马的地方走去。
高夫人率领的这一队人马离开山脚向东南走了三里多路,一声呐喊,冲人左光先的营中。左光先扎营已定,并且作好了布置,所以农民军来势虽猛,却没有把官军的阵营冲乱,他们处处遇到截杀,人马损伤很大。高一功和袁宗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