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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禁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肉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敏的脸色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弄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决不会把脑袋藏在裤裆里。”
刘宗敏的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妈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棒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性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李岩深为感动。原来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闯王军中,闯王和像刘宗敏这样的大将对下边弟兄们有威有恩,军纪虽严,却上下没有隔阂。刘宗敏望望李岩,想起来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见了红娘子,不禁在心中赞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随即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县境内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阳回来,听说谣传张敬轩和曹操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人沪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敏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内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敏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阳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乱讲。显然这是无根之谣。田玉峰派人专门去襄阳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自然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吧。”他掩盖着心中的不平静,笑着向宗敏问:“你手下办文墨的那个王秀才,听说回去后不想来了,真的?”
宗敏压抑着心头怒气,苦笑说:“他原说告几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来,谁知一回去就带着家里人逃往深山,来封书子说他不来啦,还劝说咱们不要攻洛阳。一切逃走的读书人,你都不许派兵去捉回来,他当然不再来啦。”
宋献策望着李岩说:“你瞧瞧,想多延揽一些读书人,在目前尚非时候。王秀才从十二岁开始应考,直到四十岁才进了学;中了秀才之后,仍然在穷山沟中教个蒙学度日,穷困不堪,别无前程。就是这样,他还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于明朝天子,顽而不化。这样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尝不骂我们是流贼,而称明朝为正统?他何尝明白,朱洪武尚未称吴王时,那班死抱着元朝牌位的读书人也是把朱洪武称做乱贼,而把元顺帝看成是正统天子。许多读书人不明事理,不识时务,就是如此。代代皆然,无足为奇。”
李岩说:“读书人受孔孟之教,被一个囫囵吞枣的‘忠’字迷了心窍,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纣,是独夫民贼。”
刘宗敏愤慨地说:“林泉,你把话说对了,可是还只说对一半。眼下闯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还不分明,你们几位能够抛离家乡,抛开祖宗坟墓,前来共事,所以全军上下无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们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读书人还跟着官府一个鼻孔出气,说我们是流贼。明明是官军到处奸掳烧杀,苦害百姓,这班读书人装聋装哑,却硬是昧着良心,血口喷人,硬要造谣说咱们的人马奸掳烧杀。另有一班读书人,在等待,在看大势。我敢打赌,再过他妈的两三年,即令咱们还没有杀进北京,人们也会看清楚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老鸽野雀旺处飞,连鲤鱼也爱袱上水。到那时,还愁读书人不肯来么?那时候,哼,别说是山沟里的穷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在明朝做官为宦的,也会把头削得尖尖地来到咱闯王面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谁要是来投闯王,自然会有亲戚朋友大骂他从贼谋反,不忠不孝。再过两三年,顶多三四年,有谁不来投闯王,他的亲戚朋友会怂恿他赶快来,巴不得他变成新朝贵人,自己也跟着沾光。俺是个打铁的粗人,说不清历代兴亡关头读书人是怎样变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读书人,他们呀,嗨,身穿襴衫,头戴方巾,走着八字步,一开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实,有几个人的骨头里不浸透了势利二字?不信?到将来你们瞧着,咱们来个开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职,准定会把贡院的大门挤塌!到那时,咱们设一个招贤馆,凡来归顺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请住在招贤馆中,大酒大肉款待。你们各位等着瞧,设个招贤馆,又该我费事了。”
牛金星说:“你是大将,管统兵打仗。南征北讨,就够你忙了。这招贤馆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宗敏说:“我是打铁的出身,我得把招贤馆的几道术门槛换成铁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献策拍手说:“刘爷是痛快人,一语道破玄机!”
宗敏站起来说:“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日才看见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日后打起仗来,哪有像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已经同牛金星约好,今天要趁着在看云草堂谈话时候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敏先说出口,不禁同时哈哈大笑。金星说:
“捷轩将军与我们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娘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娘子昨日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日。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在战场上异常。漂悍,使官军望见破胆,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个很有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日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爱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是决不是一个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别看他刚才说话挖苦读书人,其实他对读书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经刘宗敏临离开看云草堂时一提,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上边。宋献策想着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红娘子的义母,这事非通过高大人才好办,所以建议将高夫人请出来一起商量。闯王也很赞成,立刻就吩咐亲兵去内宅请高夫人到花厅来。宋献策赶快拦住说:
“最好请子明劳驾去内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时莫名其妙,未必马上就来。”
大家都觉得由老神仙去请高夫人最为得体,于是医生就满面春风地往内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红娘子叙家常,问了红娘子的幼年遭遇,又问到她在豫东起义以后的一些事情。后来话题又回到红娘子的幼年时候,高夫人叹口气,轻声问:
“你从母亲和弟弟死了以后就长住在舅舅家里?”
“没有。”红娘子悲声回答,“舅舅也很穷,养不活我。他原是一个武教师,靠传授武艺吃饭,常常吃这顿,没那顿。我到舅舅家才过两年,有徐鸿儒的余党起事不成,牵连了他,官府派兵前来捉拿。他一张弓、一把大刀,杀死了十来个官军,使官军近他不得。后来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几十个官军才从四面扑了上来。可是他看到官军走近,又突然坐起来,砍死了一个官军,才被乱刀杀死。我从六岁就跟着舅舅学武艺……”
红娘子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女兵掀起帘子,向高夫人禀报说老神仙来了。随即老神仙走了进来。高夫人和红娘子都起身相迎。高夫人让医生坐。医生不坐,满脸堆笑,拈弄着花白长须说:
“闯王同军师在花厅商量一件事,请夫人也到花厅坐坐。”
高夫人从老神仙的喜悦神气,已经猜到八九。上午军师来内宅向她拜年,也曾对她嘀咕几句,使她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没有问商量什么事,便笑着对医生说:
“既然闯王不差亲兵来叫我,偏请你老神仙来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红娘子说几句话,马上就去。”
“好,好。只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无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让红娘子赶快坐下。她问:“你在舅舅死了以后如何过活?跟着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几个月,就送我去投师学艺。我这位师傅是舅舅的师弟,带领一班人到处跑马卖解,闯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艺这样好,原来是从六岁就开始学的!”高夫人使个眼色,使身边的两个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后笑着说:“你邢大姐,我想问问你,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对我说出心里话:你眼中可有能够配得上的合适人么?”
红娘子的脸孔刷地红到耳后,低头不语。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着悄悄地问: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适么?”
红娘子听到这话,连整个脖颈也变得通红,心头一阵乱跳,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情绪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觉地用右手拧着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也不抬头,便第二次问了一遍。红娘子的心中略微镇静一点,但呼吸仍然感到紧张,脸颊也感到发烧。她想回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样启口,只是将下巴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动作是那样轻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着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人伦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对我说出来,我好替你做主。闯王和军师特意叫老神仙来请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谈这件事儿。你说,要是闯王和军师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