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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今天咬破了舌头,辣得好疼!”亲兵们赶快替他换了一碟绿豆芽。这时总管也端着碗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去传令的两个弟兄已经骑马出发了。宗敏在总管的左脸上瞅了一眼,虽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肿,但想着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对,心头上泛起来一股歉意。
吃毕饭,宗敏带着慧英和亲兵们走出老营,上寨巡视。总管也追了来,随在宗敏身后。老营的山寨有东、西两道寨门。出东门,一条路通野人峪、马兰峪,前往商州;向东北一条羊肠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凡是南去麻涧、清风垭和白羊店,北去大峪谷和石门谷,也都从东门外走,是一条曲折盘旋在万山之间的南北大道。往西去十里是铁匠营,往山阳县境也从西门走。北寨外一部分是悬崖峭壁,一部分虽非峭壁,却是怪石磷峋,草木蒙茸,不易攀登。宗敏决定把人集中在东寨墙上,只留下很少数人守其他三面寨墙。他把守寨百姓的年轻汉子编成一队,集中在寨门上,也一律臂缠白布,同义军一样。他看着所有的守寨人都各就哨位,弓、弩、火药包、鸟铳、滚木、礌石,样样准备停当,却叫大家坐下去,不许露头,不许大声说话,无故不得站起。把守寨事情交给总管。刘宗敏又指指寨外的一个地方,叫慧英率领娘子军前去埋伏,并要她们多带挠钩、套索。现在娘子军已经有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住在麻涧的义军眷属,今日下午闻风骑着战马赶来,参加作战。
从铁匠营来的工匠,自从上午来到老营寨内,一直在小树林中休息。大家每日工作惯了,今天长日无所事事,等得心焦闷倦。黄昏后知道总哨刘爷今天的紧病只是一计,大家的情绪才振奋起来,急切地想看见刘爷,接受命令。等到现在,才看见有人跑来传令,说刘爷叫他们到东门里边听令。他们立刻站队,火速前去,踊跃异常,顷刻之间,来到了东门里边。刘宗敏没有想到,弓箭老师傅曹老大和铁匠老师傅包仁也都来了。他向两位老师傅说:
“哎呀,你们俩怎么也来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艺。你们何必跟年轻人一道来?”
两个老师傅在从铁匠营动身前就同年轻人们打过一次嘴官司,早料到刘宗敏会说什么话,心里边已有准备。弓箭老师傅抢先回答说:
“嘿嘿,刘爷,你家刘玄德不嫌黄忠老,封他为五虎上将。我同包师傅都才是五十出头的人,你怎么可嫌我们老了?再说,我这弓箭可全是新造的,一点不老。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辈子,每做了一张新弓总要自己先试试,也练就一点准头,虽不说百步穿杨,百步射人倒不会有错儿。可惜我还从来不曾射过人,你让我今晚开开荤吧。你放心,今晚我站在你刘爷大旗下,尽管多射死几个人,也没谁叫我偿命。”
铁匠包仁接着说:“刘爷,你看我掂的什么家伙?是打铁的大锤!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脑壳上准定不会只起个枣大的青疙疸。虽说我武艺不佳,可是同敌人厮杀起来,一锤一个,用不到第二下。要是来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们拉我来我也不来。今晚正需我包仁抡大锤,这活儿俺不服老。”
刘宗敏听得高兴,用两只手同时在两位老师傅的肩上一拍,说道:
“好啊,老伙计,这才叫虎老雄心在!你们留下吧,咱们今晚美美地收拾他们!”
他叫总管发给大家每人缠臂的白布一块,然后派一个亲兵把那些箭法比较好的工匠送到慧英那里埋伏,归慧英指挥,其余的都埋伏在东门以内。布置已毕,他暂回老营上房,等候消息。
宋家寨中,今天晚上认为胜利已经握在手心,人心振奋。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今夜出兵顺利。看祠堂的老头养了一群鸡,看见众人进来,有的带着刀枪棍棒,惊得满院乱叫乱跑,有三只鸡吐噜吐噜地飞上墙头。宋文富的脸色一寒。跟在他身边的秀才族叔连忙说道:“好,好,这预兆贤侄将连升三级。”宋文富听了为之一喜。二更时候,寨主叫大家饱餐一顿,然后在寨主大门外的空场上集合站队,看他祭旗。大门的东西两边本来有两根高大的旗杆,平日却只有一面鲜蓝大旗悬挂在东边的旗杆上。因为习惯上所说的乡勇在公事上叫做练勇,组织这种地主武装叫做办团练,所以旗上绣了个斗大的“练”字。现在又在西边的旗杆上升起了一面杏黄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宋”字。阵阵秋风吹来,两面大绸旗在空中舒卷飘扬,呼啦做声。尽管宋文富的商州守备之职尚未正式扎委,不知何日才走马上任,但今晚这大门口的摆布却大异平日。把藏在后楼上的祖父时代的两个虎头牌取了出来,摆在大门两边,一边虎头牌上写着“守备府第”,另一边写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前边摆着两只很大的白纱灯笼,上边都有今天才写的一行朱红扁体宋字:“崇祯癸酉科武举参将衔陕西省商州守备宋”。另外还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家奴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禁止小孩们在门口乱跑。
宋文富同他的兄弟文贵在一群爪牙的簇拥中出来了。后边推出来两个陌生男人,都被脱光上身,五花大绑,胸脯和脊背上带着一条条紫色伤痕。其中有一个就是附近人,姓刘,靠打猎为生,曾对着别人骂过宋文富兄弟是地方恶霸,还说别看宋家寨的大户们眼下兴旺,欺压小民,迟早会有人来攻破山寨,替黎民百姓出气。这些话早已传进宋文富和十几家大户耳朵里,都认为他暗通“流贼”,迟早会跟着“流贼”造反,成为一方祸害。今天趁他因替母亲抓药来到寨内,将他逮捕,诬他个替“流贼”暗探军情的罪名,也不行文书上报州县,就决定用他的脑袋祭旗。另一个被绑的人姓李,是个从外县来的逃荒的,硬说他要去投奔闯王做贼,酷打成招,私定死罪。姓刘的毫不惧怯,挺着胸,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姓李的吓得直哭,到现在还不断哀求饶命。他们被推到场子中间,喝令跪下。片刻之间,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两根旗杆下边。两根旗杆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上有用黄阡纸写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飨。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头,颇为虔敬。只是为着不使寨外知道,不曾使用鼓乐。气氛虽不热闹,却很肃穆。祭毕旗,宋文富回到宅中,在供奉的关公像前焚香叩头,默祝神灵保佑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然后他匆匆披挂,率领人马出发。
王吉元早已准备停当,等候宋家寨的人马来到。他知道罗虎的孩儿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只派二十名弟兄守护射虎口的病员、粮草和辎重,其余的全部披挂站队,每人身藏白布一块。大家知道刘宗敏的紧病是假的,今夜将活捉宋文富兄弟,个个勇气百倍。过了不大一会儿,马二拴骑着一匹瘦马奔来了,告诉王吉元说宋寨主已经动身,叫他赶快准备迎接。王吉元随即上马,带着两名亲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马恭候。
宋文富正要走出寨门,忽然一个手下人慌忙赶来,叫他停住,说抚台衙门的刘老爷来到寨中,请他稍候。说话之间,几盏纱灯引着一乘小轿来到。宋文富赶快上前迎接。刘老爷从轿中走出,拱拱手,随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几步之外,小声说道:
“抚台大人得足下密禀,知刘宗敏突患紧病,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认为是天亡逆贼。除派人往武关飞禀制台大人外,已传令黄昏前占领马兰峪之官军三更出发,四更到野人峪寨外,奋勇进攻;另外传令占领智亭山之官军连夜往清风垭进军,以为牵制,使李过不敢分兵回救老营。抚台大人口谕,一旦足下袭破闯贼老营,即请在高山头上点起一堆大火,使进攻野人峪的官军能够望见。抚台大人今夜也要亲至马兰峪,以便就近指挥。”
宋文富回答说:“小弟袭破贼巢之后,不但要谨遵抚台钧谕,放火为号,还要回师向东,从背后进攻野人峪,迎接官军进来。”
客人笑着说:“只要足下放把火,余贼军心一乱,野人峪就会不攻自破。”随即向左右一望,收了笑容,凑近宋文富的耳边小声说:“宋先生,今夜虽然胜利在握,但流贼多诈,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会不会中了刘宗敏的计?”
宋文富哈哈一笑,说:“倘若是李自成或李过在贼的老营,小弟自然要加倍小心。如今我们的对手是刘宗敏,此人作战时慓悍异常,但从来没听说过他会用什么诡计。请阁下务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愿刘宗敏只是个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宝寨秉烛坐候,翘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送人马“出征”的秀才族叔叫到面前,嘱托他陪刘老爷在他的客厅中吃酒闲谈,等候捷报。他的这位族叔也是一位乡绅,连忙答应,又悄悄地附耳叮嘱:
“贤侄,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时赶不回来。你破了贼巢之后,务请在呈报有功人员的文书中将你七弟的名字也填进去。倘得朝廷优叙,也不负愚叔半生心愿。”
宋文富匆匆回答说:“你老人家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写进去。”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宋文富兄弟来到了射虎口外。他们共搜罗了一百多匹战马和走骡,编成一支骑兵,走在前边。后边跟的乡勇全是步兵,最后的二百名官军也是步兵,只有带队的千总和他的四名亲兵骑在马上。宋文富让官军走在最后是有私心的。这样,在袭破李自成的老营之后,官军就没法同乡勇争功,而重要俘虏、妇女、战马、甲仗,各种财物也都首先落入乡勇之手。官军的千总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争执,因为他也有一个想法。他同李自成的义军作过战,懂得他们的厉害。他认为自己的人马走在最后,万一中计,逃走比较容易;倘能真的袭破闯王老营,这功劳也有他一份,再在抚台左右花点银子,把功劳多说几句,提升为将军不难。他明白宋家寨是主,他是客,所以他但求不冒风险,压根儿不想同乡勇争功。
看见王吉元在马上起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还礼,随即说道:“抚台知道你诚心归顺,十分嘉许。现值国家用人之际,只要你好生效力,步步高升不难。”
吉元回答说:“多蒙寨主栽培,今夜努力报答。”
宋文富说:“请以后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经是商州守备了。闯贼老巢中有何动静?”
吉元说:“回守备大人的话,黄昏时我派一亲信头目前去老营探看,刚才回来,说刘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马三婆替他下神驱鬼,尚未见效。”
“内应之事如何?”
“众弟兄见大势已去,老营难保,多愿做我们内应。我已同守东门的小校说好:我军到时,先向寨门上放一响箭。要是看见寨门楼上挂起两盏灯笼,便只管大胆前进,他会开门相迎。凡是愿降的将士一律臂缠白布,以便识别。”
“这样很好。事成之后,我要在抚台前竭力保荐,从优奖赏。”
“多谢守备大人栽培。”
宋文富见王吉元态度恭顺,心中颇为高兴。他叫王吉元的骑兵在前带路,立刻向李自成的老营前进,并且传知全体兵勇,看见臂缠白布的人不许伤害。三更时分,人马来到了离老营三里开外的一个小山窝里,前队暂时停住,等待后边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马,走到宋文富的马头前边,躬身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