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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皓教导员的同意之下,战士们接受了百姓们送来的食物,个个放开喉咙吃个死饱,只是不能喝酒。浠水县城的百姓们脾气火辣,你不喝他也不在意,就自己相互端着喝,半天下来,整个县城酒气熏天,满街都是倒头便睡的醉汉。2营的战士们暗暗叫苦,还得背着他们一个个送回家,直折腾到半夜才得休息。
随后,2营连战连捷,披荆斩棘,解放了麻城周边三个镇,也解放了第11军军长李成方的家乡李家河。在那里,战士们看见了国民党部队做下的罪孽:在这个红军迭出的小村子里,一半的村户被惨无人道地肃清。李家河断壁残垣,寡妇满街,老人羸弱,男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杀害,残垣断壁焦痕犹在,村口高高的一排杆子上,曾经挂满了人头,那粗愣的铁丝上还留着血痕。2营原来的国军战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同时感到深深的自责——自己怎么曾经和这样的部队搅在一起?那种滋味真是一种煎熬,而这种煎熬立刻就在心中转为了仇恨,他们恨不得立刻收拾行囊向江边开拔,用自己手中的枪去消灭制造这种恐怖的国军,消灭蒋介石!
三月底,二野一部攻克麻城,穿过了安徽和湖北边界地区,开始在宿松黄梅一带集结,大军准备渡江。
2营接到死命令,一个月之内,所有的人要学会游泳、划船和掌舵。这让老屌犯了难,自己虽说不算旱鸭子,但是算不得老手,如何去教战士?肖道成这厮真会抽鞭子,好在营里有几个老兵毛遂自荐,说是长在河边,从小就光腚在河里玩耍,练就了空手下水抓鱼的功夫。老屌和王皓闻听大喜,当即任命他们为各连教官,让全营战士立刻开始练习游泳。
四月的长江水仍然冰凉,战士们虽热情高涨,还是冻得直打哆嗦。他们在小湖泊里不分昼夜地练习,下饺子般拼命扑腾,一个个呛得鼻血横流。北岸的百姓们看着心疼,就不时送来黄酒为他们驱寒。半个月下来,2营的战士们在喝够了水之后,个个成了淹不死的水鬼,只是姿势不大好看,谁叫那几个教官只会侧着狗刨呢?278旅旅长兼政治部主任肖道成和刘华山政委前来视察,见2营的人都侧着身子狗刨,肚子都笑疼了,忙叫团里的训练教官过来纠正大家的姿势。
大战在即,侦查工作自然十分重要,2营的小分队由杨北万带着夜渡长江,潜入敌后方侦察敌情,同时绘制敌人的防御阵地地图。在地下工作者的配合下,他们带回了不少有价值的国军兵力配置情报,老屌和王皓彻夜分析着这些情报。对岸防区的国军布防非常严密,火力分布有轻有重,还有点层层交错互为犄角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佩服,当问到对岸驻防的部队番号和将领时,老屌惊得摔掉了手中的放大镜。
“谁?杨铁筠?竟然是他?”
“没错,是国民党陆军刘汝明部79师师长杨铁筠。”
“老天爷,怎么会是他哩……”
老屌如何都不会想到,事隔十年,两个抗日战场上的生死弟兄竟会在这里重逢!曾经教会自己那么多军事本领的中央军校精英,那个曾经几过家门而不入的报国军官,竟然会出现在大江的那一边,在自己的部队面前严阵以待?虽然眼前各为其主战斗在即,可难道二人还来不及拥抱就要向彼此开炮么?老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去和王皓说了。王皓也颇意外,这个老屌同志,怎么尽是遇到一些巧事儿?好事儿坏事儿都被他赶上了!
王皓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对方将领曾在新四军里待过两年,也和新四军游击队的同志们一起战斗过,那么他必然对共产党和解放军有着深厚的好感。如果他真像老屌说的那样有情有义,也曾和老屌在抗日战场上生死与共,说不定可以做做他的劝降工作,那可是渡江战役头功一件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即决定和老屌去旅部汇报。肖道成旅长经过深思熟虑,不敢定夺,就给师部打了电话。陈师长立即拍了板,就让老屌即刻过江,去做战前说客,希望他杨铁筠斟识大局,临阵带军起义,或者于解放军进攻之日全线后撤,撤离到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对我登陆部队不予狙击和炮击,他能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退而求其次,我军亦将通报二野,给予79师各部特别关注,望他三思。
经过考虑,老屌此行只带上了杨北万。二人一叶小舟,在夜里滑入了长江。
江水平静地流淌着,老屌似乎看见了对岸黑洞洞的枪口。回头望去,长江北岸一片寂静,漆黑如魇,可就在这黑暗之中,隐藏着无数大炮和机枪,以及百万大军和几万只小船,正在摩拳擦掌抓紧渡江准备,对面密密麻麻的探照灯不时掠过水面,一些鱼儿调皮地在光影之间蹦来蹦去。快到岸边时,老屌点燃了手中的气死风灯,用手按照当年杨铁筠教过的信号联络方式向对岸打着信号:别开枪!自己人!
岸上的卫兵总算没有开枪,很快二人就上了岸。
“站住!干什么的?口令?”
“别开枪,俺是原国民革命军第2军特种突击连副连长,俺和你们杨师长曾是生死兄弟,俺要见他。”
“报上名来!”
“老屌!”
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上来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说捆了,然后向上汇报。过了不久,一辆吉普车开来,下来两个副官样的人,打量了他们一阵,就蒙上眼带上了车。开了很久,他们被带下车,推进了地下的坑道,脸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强烈的灯光十分刺眼。适应了这光亮之后,老屌看到在屋角的黑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缩在凳子上,一只手露在光里,二指之间夹着半根烟,一丝烟雾缓缓上升,缭绕在肮脏的灯罩上面。
“老屌?真的是你?”
黑影说话了,是那个淡淡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这个声音对老屌来说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屌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他大喊一声:“杨师长,是俺哪!俺是老屌。”
杨铁筠拎过一根拐杖,拄起身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帽檐之下,正是那张英俊而倔犟的脸,老屌认得他眼眸中那喜悦的光芒。和十年前相比,他像是老了二十年,白皙的皮肤蒙上了一层古铜色,耳鬓仿佛还有些白发,左脸上的伤疤清晰依旧,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延伸到领子下面去了……老屌无法想像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他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有一些驼背了,当年那个黄埔的书生连长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威严而稳重的将军气质,只是变得忧郁和深沉。那笔挺的少将军服帖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显得有点松垮,他的右腿装了一条假肢,走起路来虽然一晃一晃,却比以前更显得威严。他一身浓重的烟草味道让老屌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烟的,闻见自己抽烟都皱眉,这还是当年的杨铁筠么?
杨铁筠缓缓地把手搭在老屌的身上,眼睛在他的身上游来游去,看着看着眼角也溢出了泪花。突然发现二人还被捆着,他略带生气地望那个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上前将二人解开。两人立刻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刹那间,二人百感交集,很快再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真没想到啊,你还活着!俺都带着弟兄们给你烧过纸了!”老屌喘过一口气,抹着眼泪说道。
“我也以为你战死了,原来的部队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去第2军军部问过你呢。”
“嗐,离开武汉后,俺在农村躲了几年。有一阵子打仗打得烦了,打来打去,你们都打没了,俺这心里……杨连长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之所以没有赶着回部队,心里也是不踏实,直到看见抗战的希望了,这股心劲儿才又提起来。”
哭了一通之后,二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老屌记起此行的目的,一点时间都不敢耽误,可周围有别人,他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说吧,这几个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杨铁筠仿佛早就知道他的来意!
“不瞒你说,俺这次过江是奉了二野第11军首长的命令,来劝你起义的。希望你斟识大局,带军起义,或者在解放军进攻那一天全线后撤,撤离到有效炮火射程之外,不狙击咱们的登陆部队。首长说如果能做到前一条最好,如果只能做到后一条,我们也会通报二野,对79师各部特别关注,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如今解放军百万压在长江北岸,几千门大炮都指着对岸,只要谈判不成,很快就会开打。杨师长啊,你是熟读兵书的,应该知道老蒋已经没啥可折腾的了,这人心早已经在江北了。俺念在咱们两个生死一场的分上,再想想咱们已经死光了的弟兄们,冒死跑过来找你,你这次要听俺的劝,带着队伍到解放军这面来吧。要不然大炮打起来,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下场哪!俺刚投降的时候,这心里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杨铁筠的眼光黯淡了下来,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仰起头又低下头,良久才说道:“老屌啊,你站到那边去,我诚心为你高兴。共产党的政策我清楚,我在新四军那边帮了好几年忙哪!唉……都是中国人,鬼子前脚还没走,破家还没收拾,两家就大打出手,直打到这种地步……可这又是无法调和的事,没办法谈的,就只能动手打。直打到一家灭了,这天下才能太平。老屌,你和我不一样,你站过去容易,我站过去难啊……”
“这有啥难的?国军这边光起义的部队就有几十万了!将军们过来的都一大把,你又帮过新四军,你只要一句话,二野首长们肯定很高兴哪。”
—;文—“老屌,你看过三国么……哦对了,你不认字。”
—;人—“俺没看过,不过听过别人说书,咋的?”
—;书—“曹操攻打东吴之前,曾派蒋干前来游说周瑜,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屋—“知道,他们两个是同窗啥的,有旧交情?”
“不错,可是周瑜为什么就不动心呢?”
“……”老屌顿时语塞。
杨铁筠自顾自继续说道:
“受主提携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岁就拜受大将军之位,统领三军,真是雄姿英发啊!那孙权对他是何等恩义和器重?岂是一个同窗情意就能夺得过去的?我杨家两代军人,一心为党国抵御外辱,不惜肝脑涂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蒋校长和陈诚司令长官给的,他们对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军旅功勋,也成就了我军人的尊严,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与他们有关……说起来陈长官还是我和妻子的媒人哪!没有他们,没有民国,我杨铁筠岂有今天?”
“当年我念旧情放走新四军一个营,按照军法我必死罪难逃,可他们还是保了我下来!如今,我早已是个废人了,他们还继续对我委以重任!眼前的形势我很清楚,无论如何毛泽东都会打过江来的!哼哼,自古有乘胜不过江的豪杰么?这边兵败如山倒,军心已经难以收拾,我的一个师也只是尽忠而已!”
“我杨铁筠受人之恩,可谓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后方,此刻绝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将视我为不义小人,视我为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如果再让我掉转枪口向昔日同窗开枪,我杨铁筠是做不到的,以后我虽安生也不能心静啊!人生苦短,一晃就过,我不愿意后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责之中。国有国之难,我有我苦衷,老屌,你要成全我做个有始有终的军人